“殿下,我是奉命来请你到天界一趟,处理乾坤山的后续事宜的。”无为又恢复了往常的老人模样,说话时一大股苍老的气息。
言汐喝下最后一口乾坤草熬出的药汁,又猛地喝下一大碗清水漱口,才慢悠悠道:“奉谁的命?你是气运神座下弟子,总不能替天帝跑腿吧?”
一旁的言洲看热闹不嫌事大,“是啊,天界那么大,什么时候连这样跑腿的事情都要劳烦无为道长啦?”
无为那张苍老的脸似乎在一夜之间愈发憔悴,连平日中气十足的声音都有些疲惫不堪,他自嘲地叹了口气,“殿下,若是其他人来,你当真愿意到天界去吗?或者说,若是其他人来,根本就找不到殿下的一点踪迹。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劳烦他们再跑一趟了。”
“还是无为道长看得透彻,”言汐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得恨不能把冷嘲热讽四个字写在脸上,“有劳道长带路。”
“无为还有一事,想向殿下请教,”无为眼光朝言洲望去,死死盯着他腰间的灰黑色令牌,“不知殿下可知猫妖的真实姓名,能否告知于我?”
空气突然凝固,只剩下言洲先是隐忍,后来干脆大笑的哈哈声。他眼角的小痣完全被屋角的阴影淹没,黑白分明的眼底没有一丝光亮。
“道长追了一只猫几百年,连猫的名字都不知道吗?”言洲微眯的眸子像是从未倒映过一丝无关的杂质,黑得清冽,“我姐姐千年来不问尘世,不插手三界纷争,你别为难她。滚吧。”
梅愁望着两道白色身影消失在被阳光直射的半空,摇摇头道:“我梅愁心心念念了几十年,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翻山越岭日夜兼程为一只猫找一棵草,现在我明白了,这么懂事乖巧的猫咪,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只了。”
“梅伯伯,你何止是心心念念几十年,其实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明白过。”言洲手脚迅速地把全是窟窿的屋顶用新茅草填满,“不过话说回来,那么多人里面,貌似就只有你一个陷入轮回了。”
“什么轮回?哦我知道了,就是那种死了活活了死,对吧?”
“是啊,我姐说当时一咬牙把你塞进轮回,可是谁知道你每一世都孤零零的,一直觉得太委屈你了,为此还苦恼了许久呢!”
“唉……怎么会委屈呢,我这不是每天都活得……”梅愁没说完的话突然陷入卡顿,他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似的抬头,“猫!你刚刚说什么!你姐?言少爷是女的!?”
“嘿嘿嘿,被你发现大秘密了。”言洲纵身一跃,轻轻松松地落在梅愁佝偻的身前,打量着他被岁月侵蚀得发黄的眼睛,“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我姐姐那么好看,要是她是少爷,那岂不是没我的容身之处了?”
刚从修房子的无尽深渊中冒头的苏姚:“……”
……
天界帝君殿。
终年忙碌的仙君神将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在这难得的团聚时分争分夺秒地讨论八卦、整理这些年来的丰功伟绩。有些闲散仙神彼此讨论着这三界中有哪些相貌出色的男男女女,彼此交换着藏在人间街尾巷角的隐藏美食。
“要说起这美人啊,我最近听说有一位小仙君在神武大街建了座极为壮观的仙邸。那小仙君长得着实迷人,我就远远看上一眼,差点魂都丢了。”
“我也听说了,好像还压塌了日文武神的神邸,还当场发火了呢!”
“啊?面对这么好看的小美人都能发火?”
“你们在说谁啊?什么小美人?为什么我听说那是个很好看的小少爷?”
无为把言汐带来帝君殿后就自顾自地整理材料去了,言汐第一次见到如此热闹的神殿,自认为他们仙君神将之间互相也认不全,于是偷偷摸摸地混入了其中一堆。
“什么很好看的小少爷,在哪里?”
这几位讨论得十分热闹的散仙们突然安静,他们无处安放的手指在言汐身上起起伏伏,“你你……说的就是你啊?”
嘭!
帝君殿的大门被重重关上,身穿金色铠甲的天帝大步走了进来,在一片肃然的静默中潇洒落座。
“启禀天帝,文神殿已把材料整理完毕。昨日位于北方宏英武神辖区的乾坤群山突然全部塌陷,除主山外的七座全部是被外力推倒,乾坤主山是由于山体内部产生巨大的能量碰撞后塌陷。据宏英武神递上的折子上是说主山内部有两百年前在气运殿中失窃的乾坤麻,有人强制破坏后产生的连带反应。”
说话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女神君,眉目间的温柔和清冷的疏远奇妙地在她身体里融合,完美收敛成随和大方的精英。
“另外,这几百年来乾坤山上灵力充沛,山上约有三万精怪在此栖息安顿。昨日事发之后,三万精怪尽数丧命,无一幸存,包括那个即将入妖的榕树精。”
宏英武神的嘴角动了动,又蓦然一顿,被无为道长抢了先。
“老夫昨日去了趟乾坤山,在山上出了点小意外受了点伤,若是有武将在山上发现神血,那该就是我的。”无为平静地向日文武神的方向瞟了一眼,继续道,“但我是在下雨之前就离开了的,若是那血是在雨后出现的,那就与我无关了。”
“你什么意思!”日文武神吼道,“我没有去!本武神不稀罕与你们争论这些无谓的口角!”
“可是,昨日在天门前你们不是起了争执吗,当时武神不是说什么都要去乾坤山的?”宏英武神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日文的再次发作,却见他喉咙上下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好啦,”天帝头疼地看着这些暗潮涌动的人群,勉力压下心底的烦躁,“先说说山上那些精怪怎么死的吧,免得到时候魔界找上门来我们连个说法都给不了。”
言汐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无为默默退后半步,宏英武神却直接挡在了她面前,一句话夺走了全部人的注意力,“我回到乾坤山时,遇到了桃妖。”
“什么?”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桃妖去乾坤山干什么,他要怨气?”
“桃妖本就是半妖半仙的,他要怨气干什么?不可能……”
宏英武神向前微微欠身,在一片窃窃私语中若无其事道:“当时他正费力地抽出山底承重的巨石,似乎是在找什么。但是乾坤山底下的乾坤麻已然破碎,他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应该不是找乾坤麻。”
一直站在红英武神身后的沈文武将几不可察地一挑眉,补充道:“似乎是找什么人。”
无为眼角噼噼啪啪直跳,但在那么多人面前又不好直接发作,只好在衣袖的遮盖下双手紧握成拳,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武神什么意思,你的山底下还藏着人?”
“宏英不知,只是推测罢了。不过当时随口问了句,苏姚倒是很大方地就说乾坤山上的一切都是他做的,而且我们勘探了其他七座山峰的塌陷情况,似乎都是桃妖这些年来的法力招数。”
文质彬彬的女神君插话道:“那为何折子上没有说明这点,你们只字不提遇到了桃妖。”
“因为我们只是遇到了苏姚在翻找什么东西,没有其他可以证明就是他杀害了精怪或是推翻乾坤群山的证据,再说了,苏姚是出了名的桃花,他嘴里说出来的话有几个字是真的大家都心知肚明。”
女神君若有所思道:“可尽管如此,那些坍塌的山都是苏姚的法术招数,那也是可以作为证明的一部分啊。就算不是苏姚亲手为之,那也必然是与他有所关联的。”
宏英向沈文递了个眼色,沈文便凭空亮出一个蛇精的尸体,指着上面的伤口道:“诸位可以看看这蛇精身上的伤口,整座乾坤山上所有丧命的精怪几乎都是同一种死法,除了那个榕树精。他们身上的伤全部是被短小锋利的类似于小刀之类的利刃剖开的,全部一击毙命,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我们翻遍了整座山,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相似的兵刃。”
言汐悄咪咪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无为,明明他什么都知道,那么他刻意隐瞒又是为何?
还没等她思考明白,就感觉到周围的气氛安静异常,每个人都默契地一声不吭地盯着那个触目惊心的伤口,仿佛在努力承认一个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许久,有一位神君战战兢兢地开口,周围的窃窃私语立刻如潮水般涌开。
“是冰……”
“找不到兵器,一刀毙命,是……”
“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在这么半个时辰里面清理掉一山的精怪吗?”
“可这是为何?”
沈文抬手打断一发不可收拾的一言一语,言简意赅问道:“诸位,若真是大家口中所说的那位,那他又为何要杀害这些普通意义上的同族?”
这句话如同丢进大海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每个人心里都有的疑问,只是在惊骇面前无人提出,没有人希望一件本就令人苦恼的事情陷入一个暗无天日的死胡同。
“内部争斗吗?”
“乾坤山不管是同鬼域还是同冰城都完全不沾边啊,关内部争斗什么事?”
“那是泄愤?或是吸食怨气?不是说精怪们能靠怨气提升修为吗?”
“可是这些年里有听过魔尊杀人的消息吗?”
“若真是能提升修为,人间早就一个人都没有了!”
“你这是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宏英抬起头,从眼底到唇角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打断了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天帝,宏英这些年甚少与各位仙神走动,并不知晓这些年间是否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政务公事,是需要西方武神卓惕亲自到我的辖区私下处理的吗?”
言汐目光微动,为眼前这位武神说话做事的直率作风生出不少敬佩,只见宏英话音一落,身后就有两位武将押着狼狈不堪的卓惕走了进来。
在卓惕经过言汐的身旁时,她盯着那双被血水打湿的眼睛,轻轻笑着道:“武神日后定能前途无量,飞黄腾达。”
卓惕还想说什么,却被身后的武将强行带走,如丧家之犬般瘫倒在地。
“是你说,还是我说?”无为把地上的人拉起,让他看起来还算体面地坐在地上。
“我说……”卓惕低下头,突然把身旁的无为推开,自顾自地道,“我曾经救过猫妖。”
瞬间,言汐突然感觉到灵魂被抽出,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木然定在原地,全身肌肉尽数紧绷。那些威胁她的愤怒的嘶哑的绝望的嗓音轰然一声全部涌现,仿佛深海里的最后一口气都被无情打翻。
“他姓吴……”
卓惕似乎能洞穿言汐心底的惊恐和无措,他目光直直地落在言汐苍白如纸的脸,一字一句道:“八百年前,我救过猫妖一次,没想到吧?是我把他带回边界村,我当时以为他只是一只普通的野猫,带回去家里给孩子们玩。可是我的亲人却因为被他吸走了阳气和寿命,第二天就猝死了!”
他强撑着站起来,嘴里的每个字都如同来自死亡的永恒诅咒,一步步朝着言汐最深处一刀刀剖开,“你以为我怎么飞的仙?就是因为他把我全部的亲人全部杀光,我们因为救下他的命就要全部人为他陪葬,可偏偏除了我这个罪魁祸首!可笑,哈哈哈可笑至极!我这几百年里天天寝食不安,梦里全是家人的诅咒和怒吼!我天天四处奔波,搜罗他的行踪,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就是要将他千刀万剐,让他万劫不复,让他永世不得安宁!”
言汐惊恐地皱着眉,踌躇片刻,咬着牙根:“吴……”
“是!”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掐住言汐咽喉,把她整个人向上拎起,“是我!乾坤麻是我偷的,困龙阵是我布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们任何一个活着出来!”
“咳咳咳……”
“卓惕你冷静些!你身上的伤口怎么回事?”宏英喝道。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言汐心想。
“你看不出来吗?血丝绞命,这三界中有谁不知道这东西的名字,你又何须明知故问!”
“可这三界中又无人不知,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东西手下活命,若真是血丝绞命,你又是如何活下来的?”
“这就要问问这位小仙君了!”卓惕一跃而起,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脱束缚,把言汐狠狠抵在冰凉的石柱上。“你不是很厉害吗?你身后不是还有一个没人敢叫出名字的冷血魔头吗!他怎么不出现,是不是自顾不暇了啊?哈哈哈哈哈……”
言汐呛咳半天才勉强止住,身后的人手忙脚乱冲上来把他们分开,又手忙脚乱地把发疯似的卓惕捆起来,这一场震惊所有人的闹剧才勉强落幕。
言汐咽喉被掐得说不出话,她目光晃散游离,双耳似乎被看不见的深水堵住,周遭乱哄哄的场面在她眼前颠三倒四,只来得及听到一句虚无缥缈的审判:“发配鬼域,流离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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