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那日,待见周奎携了丁小女和周小娘渐行渐远,周铎转过身,面向众兄弟道:“叔父大人走了,现在就剩下了咱们弟兄。咱们弟兄的事儿,彼此间都跟明镜似地,我就不多说了。
我要说的是,少了叔父大人的庇护,弟兄们都收敛着点儿,切不可再跟在娄塘镇那样弄出是非来,大家都知道,这里可比不得娄塘镇。”
周铭等闻言,低了头不说话,周鉴突然冷笑道:“庇护?啥庇护?不过要咱们弟兄夹着尾巴去练地摊儿。你们知道这世上最低贱的差事是干什么的吗?”
说着,见周铎等只管摇头,又道:“不知道,是吧?我告诉你们吧,就是练地摊儿,赚不了几个钱,还要遭人白眼,连怡红院的末流都瞧不上。”
见他越说越激动,周铎提醒道:“咱们来了葑门后,叔父大人没有再弄大买卖,叔父大人走了,咱们连郎中这一块也没得做了,叔父大人又把家里的积蓄几乎全带走了,咱们兄弟若是不练地摊儿,不要说看好这个家,恐怕连饭都吃不饱了。”
周镜接话道:“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他是自私的,只顾着自己痛快。不是吗?去京城认亲这等好事,他居然连边都不要咱们弟兄沾,还带走了家里几乎所有的积蓄去痛快,咱何苦非要听他的呢?
唉,人都是自私的,依我看,他走了倒是好事,咱们弟兄正好恣意放松一下。人哪,痛快一时是一时,哪管身后是与非?哦,只许他去快活,就不兴咱们弟兄快活?哪里有这样的理儿?”
听他这样说,周铎等或又会上了怡红院的头牌儿,或到了牌桌上畅意地吆喝着,或进了酒楼呡着小酒听着小曲儿……反正各有所好,不自觉地流着涎水,一脸的向往。
周铎毕竟年长了些,瞬间就强迫自己回到了现实。现实是,周鉴、周镜两个终究要比他们几个跟周奎更近些,他们两个可以口不择言,他们几个却不能。
因此,他努力地让自己更清醒些后,道:“看兄弟们这样子,应该都同意镜弟的意见吧?”
说着,见几个都忙不迭地点头,又道:“说实在的,我也想,不过,我提醒兄弟们,叔父大人去京城认亲,也不光为了他自己,若是认亲成了,咱们大家都少不了好处的。”
周铭、周铉、周钟三个跟周铎一个心思,听了,忙跟着附和。
周鉴道:“这跟咱恣意一下有啥关系吗?本来嘛,咱们是一家人,真有了好处,还能少得了咱们的?我所说的,也不过就是说,他跟咱们一个样的,蛇鼠一窝嘛。”
说到这里,突觉自己用词不当,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一时间不知再说啥。
周镜接话道:“鉴哥的话虽说糙了些,理儿却不糙,或许该说咱们兄弟原为并蒂莲,不过,这却也正是咱们能够放松一下的先决条件。”
说着,抬头看了看兄弟们,见他们一脸不解,接着道:“你们先说说,自打来到这葑门,你们哪个没赖过人家的账?”
周铎等细想想,均不好意思地低了头。
周镜笑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也赖过。所以哪,我说父亲大人去京城认亲,是咱们弟兄放松一下的先决条件。
你们想啊,若是不把这消息传扬出去,就凭咱们弟兄,还有谁敢再给咱们赊欠?哼,怡红院的那个叫什么小红小白的,你不是要眼瞅着干着急吗?”
周铭等皆以为然,一齐转向了周铎。
周铎懂他们的意思,周铎跟他们也是一个意思,而且心里想着怡红院新来的头牌儿已浑身瘙痒起来。但他还是顿了顿,道:“既然大家都是这样的意思,那么,兄弟们各行其是想必大家都没有意见吧?”
他原想再叮嘱一下大家,千万不要惹是生非,但见众兄弟已然一哄而散,一溜烟儿地不见了人影儿,唯恐耽误了跟头牌儿的相会,转身进了怡红院,半月有余都舍不得回家。
显然地,在享乐和胡闹方面,其他的兄弟较之周铎有过之而无不及。
亏得事实被周镜不幸言中,因为他们周家马上就要成为皇上老师的亲家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有哪个还会去计较他们的那几个赊欠呢?
当然不会,不仅不会,还要把他们当爷一样供着。没办法啊,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而他们周家的亲家是皇上的老师,该是怎样的尊贵哪。
因了这巴结,周家兄弟又怎么能不顺心畅意流连忘返呢?时间不觉就过了近两年。
这日,周铎破例起了个大早,去众家兄弟的屋看了看,居然都没有回来!
“看来,这些家伙玩野了。”周铎暗自摇了摇头,甚觉无趣,忍不住想:“咱今儿该去哪里潇洒一番呢?”
该去的地方都去过了,都厌了,周铎居然一时间想不出该去哪里,却见门外聚了不少的人,他都认得,怡红院、赌坊、酒楼、珠宝店、戏院等等凡是这里所有好去处的老板都在,甚至还有街上卖小吃的。
但见他们一脸的急,周铎甚为纳闷,却不好不说话,上前没话找话道:“诸位好啊。”
诸位见他来了,稍稍放了心,脸上总算有了点儿笑意,一齐过来,纷纷道:“这一晃都快两年了,咱们该清清帐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周铎越发纳闷,但他知道面对讨债者最忌的就是露怯,因此,他故作轻松地道:“该,当然该。”
说完,起身去收他们争抢着递过来的对账单,居然厚厚的一大摞!
这已然让周铎暗自吃惊,但更让他吃惊的是,他默算了算,居然有二十万两纹银之多!
周铎还在硬撑着,但声音里已然有了颤音,道:“这账我们认,周家兄弟从来都不会赖账,不过,咱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待俺家叔父大人认亲回来一并结算,哼,到时候,这点儿钱算什么?”
听周铎这么说,因为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有不少的老板不再吵吵,怡红院、赌坊、戏院等几个大户却在不停地摇头,尤其是赌坊的老板,性情最是暴躁,质疑道:“你们总是说待周老掌柜的回来,可是,这都两年了,他几时能回来,咱们又怎么能说得清?”
他们之所以来讨债,自然是因为陈仁钖已经回来了,而且回来之后就躲进家里不再出门,府县两级的官员也不再似过去那样巴结,很快就有传言说他失宠了,是被赶回苏州的。
他亲家都回来了,他还在京城干啥?莫非他已遭了难?指定是。不然,怎么还不回来?越想越怕,便结了伙一起来。
周铎兄弟只顾着厮混,对之竟毫无所知。不过,经了他这一说,周铎不由暗想:“是啊,这都两年了,叔父大人咋还不回来?不就认个亲吗,怎会这么长时间?莫非亲家留下了他们?纵使这样,总该托人捎个信儿吧?”
周铎这一迟疑,赌坊老板愈发认定其中有问题,道:“与你等高贵的人家相比,俺做的也就是个小买卖,这样吧,俺给你十天时间,不管周老掌柜回不回来,你就先给我结了吧。”
周奎不解内情,为了让之安心,周铎撒谎道:“大家都放心吧,昨天,叔父大人刚捎来了口信儿,说亲家甚是热情,在京城给弄了大宅子,非要留他们住。
我也已把欠债的情况告诉了他,叔父大人不以为然,说过几天回来接我们的时候,顺带结了就是。”
周铎原以为自己这谎撒的完美无缺,却不料恰让他们挑出了漏洞,一齐涌上来,非要马上结账,不然,怕要立即就撕了他。
周铎不解内情,无奈地只好继续撒谎道:“你们怎么信不过人呢?不然,不用等十天了,就明天。实话告诉你们吧,昨天叔父大人托捎信儿的捎了张百万两银票,现在我弟周镜手里,我明天就去兑换了,一一给各位送去,咱们还要继续做朋友不是?”
待周铎说完,分明已有人开始侥幸地在想:“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遍地黄金,听他也不似撒谎,莫非周老掌柜是个福人,又有了什么不世奇遇?
果那样的话,倒显得咱小气了,日后见了面还怎么说话?不就是一天吗?咱就再给他一天的时间,他们明天若还是不还钱,就别怪咱不客气了,哼,到时候咱就是一锅端了他们周家,看他们还能有啥话可说?”
赌坊的老板显然也这样想,道:“好吧,咱们就等着你去兑换,不过,决不能超过明天,哼,不然……”说罢,转身走了。
他毕竟是大户,见他走了,其他人也陆续散了。
周铎憋在心里的那口气这才吐了出来,慌张地欲去寻周镜他们,却见他们一个个骂咧咧地回来了:“今儿怎么了,他妈的,居然赶咱们走?”
周铎道了声“先别骂了”,引他们进了屋,把适才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
周镜等兄弟也慌了,道:“快逃命吧。”
周铭道:“咋逃?回来的时候,我见外面有人监视,还在奇怪呢。”
周鉴道:“这有何难的?走地道。”说罢,率先进了地道,其他兄弟随之鱼贯而入。
这也是周奎的一个习惯,住处必要挖地道以备逃生。这个习惯,是周奎垄断了娄塘镇的生意后形成的,不想今儿又排上了用场。
出了地道,周铎弟兄已然摆脱了讨债者。可是,去哪儿呢?没办法,只有进京去寻周奎。无奈,周铎兄弟身无分文,又别无长处,只能沿途乞讨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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