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东风府的西厢点一灯烛火,阿冉和阿碧正围在桌边缝衣。
银针穿丝,阿碧小指微翘,手腕娴熟地翻转几下,两三朵舒展的兰花顿时缀在墨蓝衣角。
“阿碧,你手实在太巧了!”
阿冉凑头过来,挤眉弄眼道:“嘿嘿,上得厅堂下得膳房,刘荥可有福啦。”
阿碧顿时脸颊飞红,娇嗔地拍了她一下:“别胡说,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呢。”
“这还不容易的,”阿冉捂住嘴吃吃笑,“等回堑北的时候给世子拜托一下,你下半辈子的幸福就有指望啦!”
姊妹俩正在房内嬉闹着,外面忽然传来马夫的吁喝声。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阿冉把还没缝完的袖子往桌上一扔,火急火燎地往门外跑。
府门上挂了盏灯笼,正巧风急,将它吹得摇摇晃晃,守门的护卫便将它摘下来提在手里。
江奕涵单手抱着昏迷的胡翟下了马,边往东厢去边面色不虞地吩咐道:“去点安神香,再添床暖被在我榻上。”
阿碧点点头,慌忙往屋里去。阿冉方一看他染血的半边肩头就惊得叫出声来,跟在旁边直跳脚:“去个街会怎么还伤了!是不是被这小兔崽子害的!”
江奕涵脚步不停,目光微冷:“别嚷,你悄悄去传顾医师来。”
阿冉恼恨地一跺脚,转身跑出了院门。
房内已点上一线白檀,清淡怡人的香气飘散开来,整晚的纷乱好似终于找到了出口,悄悄流泻出去。
江奕涵将胡翟的外衣全部脱下,又将染了血的狐裘一并扔在一起,低声吩咐阿碧:“先藏起来,等三更在后院挖个坑埋掉。”
阿碧镇定地接过衣服,转身走出房门。
江奕涵拿过一侧木盆中湿热的帕子,亲手给胡翟擦净脸上已经冰凉干涸的泪痕和血迹。
他动作轻缓细致,一点点将那张被血染污的小脸恢复原状。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顾医师跟在急慌慌的阿冉身后赶到。
他提着药箱直奔江奕涵去,围着他来来回回看了三四圈,又上手摸了摸江奕涵的肩膀,一脸困惑:“老夫实在没看出世子哪儿伤着了。”
阿冉也目瞪口呆地看着已换上素袍的江奕涵:“世子,你……你肩膀没事?”
话音未落,已被江奕涵眼尾扫得噤若寒蝉,讪笑着后退道:“那我去给顾医师泡杯茶……”
待人走净,江奕涵才引着顾医师到床边。
顾医师面色惊疑,不禁低声问:“敢问世子,这位是?”
“顾医师,您与家父是多年好友,我也不瞒您。”江奕涵微微一顿,声音轻不可闻,“这个孩子,是胡族最后一脉。”
已年近五十、鬓角斑白的顾远之大惊失色,强自镇定道:“可还有旁人知晓吗?”
“厉将军。”
顾远之没再多问,为胡翟搭了脉,道:“脉象虚浮,怕是多日疲惫惊惧所致。”
江奕涵轻叹了一口气:“他今日……看到了家人的头颅。”
“心病须自医,我只能先开几副安神的方子。不过,世子,这孩子虽然可怜,留在宫中终究要惹出乱子。”
待将顾医师送出门去,夜已很深了,枯树在月光中投落几笔疏淡的影子。
江奕涵回到东厢时,阿冉阿碧正在门口等着他,两人皆是一副惴惴不安的神情。
时间过得这样快。自他五岁被送来皇宫,只有这两人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转眼,已十年有余。
许久,江奕涵缓缓开口:“今日皇上张榜天下,胡人未经许可擅闯钟洲,已被厉铁、穆贺联手灭族。胡王一家四口悬首示众,皇城中人人称快。”
阿冉登时惊呼一声,“那这孩子!”
江奕涵的影子被月光拉成孑然一条,孤孤单单映在墙上。
昏暗中,他似乎是轻轻笑了一下,转而道:“不必担心,我已让青鬼去‘借’了一具尸体的头,代替胡翟挂在城楼上。”
“此后府中切不可再提一个胡字,只叫他小翟。”
听这话的意思,似乎根本没把这些人的劝阻当一回事。
阿碧摁住激动的阿冉,平日总是温柔含笑的脸上也写满了焦急:“世子,您不过三年就要回堑北了,万一惹出事端,可怎么向王上交待?”
“一言九鼎,”江奕涵淡淡地说,“待让他见过太子一面,我便将他送出宫去,此后再无瓜葛。”
两人这才松了口气。
世子本就是这样性情,该做不该做分得清清楚楚,与人来往界限分明、绝不蹚浑水、绝不动真感情。
宫中十年,已足够他锻出一身薄凉铠甲。
不多时,东风府的灯火全灭了,高墙深院的宫中只余一地霜色月光。
那天之后,江奕涵特地吩咐过他不在时要多盯着点胡翟,可实际上胡翟仍旧同往常一样,连哭泣都没有过,不说话、发呆、看草叶里的小虫,有时还会在整个东风府里绕着走一走。
只是。
“哪怕再吃一点。你这样,世子回来要生气的。”
正午时分,阿碧捧着瓷碗,软声哄劝着。她手里那碗里满满的糯米饭,竟然只少了小小的一角,好似被鸟偷食去的。
胡翟并不抗拒,也不迎合,他仅仅是漠然。垂着头,仿佛灵魂都已经被抽离,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只在听到“世子”两字时眼睫微微抖动,慢慢抬起眼来看了一眼门口。
还不到武将堂放学的点,江奕涵自然未回。
于是他又默不作声地抿紧了嘴唇,呆呆望着虚空。
阿冉在一旁看得极郁闷。她明白胡翟是遭受了天大的悲痛,可最近整个东风府的氛围都凝着着,世子的脸也阴阴沉沉,做什么都得小心翼翼的,连喘气都不痛快!
正乱七八糟想着,中庭的门一响,是世子下学回来了。
不等两人去迎,江奕涵已大步走进屋里来。他看了眼未动的饭菜,仍有热气,想必是从午后一直温到现在。
“小翟,”江奕涵低声道,“要不要吃饭?”
胡翟只在他来的时候抬起了头,现在又像断了线的木偶般恢复了原样,垂着头毫无反应。
“好,那便不要吃了。”
落下一句话,江奕涵转身要走,却被轻轻揪住了袍角。
力道很小,但江奕涵还是感觉到了。他垂头扫过那只细瘦的手,想了一想,坐下来将他抱到自己膝头:“是在等我吗?”
胡翟的眼珠动起来,视线从江奕涵的胸膛上升到下巴,再缓缓移动到鼻梁,最后与他缓缓对上。
三人皆是一喜。
可下一秒,胡翟直接从江奕涵的膝头滑下,径自朝茅厕去了。
要说胡翟有什么大变化,便是很久很久没开口说过话了。
很难弄明白他在想什么。晚上两个被窝一张床,胡翟永远是朝着墙睡。
好几次,江奕涵听到平稳的呼吸声,以为他已经睡熟,撑着床坐起来想为他掖掖被角,却发现胡翟正睁大眼睛冲着黑暗里发呆。
这样的次数多了,江奕涵睡得也越来越浅,总觉得心里挂着事。
所以这晚胡翟悄无声息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时,江奕涵也慢慢睁开了眼睛。
外面已经打过四更,正是夜浓深睡时。
起初念着胡翟大概是起夜,江奕涵也没在意,直到他翻身冲向墙面,忽然注意到一小片被月光照亮之处——
有三颗用指甲在墙面上刻出的小圆脸。
不知道被反复刻画了多少遍,那处墙面已经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再凑近一些看,便能看到人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无一不是细细、多次描绘过的,因着平时被子叠起遮挡住才没被发现。
三颗人头,四口之家。
一阵冰凉的寒意直蹿上江奕涵脊背。
他翻身下床,茅房果真没有胡翟的身影。内庭、中庭、前庭……没有,没有人。
江奕涵喉咙微颤,压着声音喊道:“小翟!”
没人回答他。
动静不大,却将已经睡下的阿冉阿碧和守卫都惊动过来。一直守在门口的李焱说绝没人出府,几个人干脆点了烛灯寻找起来。
寒冬腊月的天气里,江奕涵明明只穿了件薄薄里衣,却惊出一身冷汗。
府中四处都找遍了。慌乱中,江奕涵忽然心头一跳,转身行至黑魆魆的后院。
后院枯枝落叶积得多,他不得不把手中烛灯举高了一些。
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江奕涵转着头扫视了一圈,并没有发现那个瘦小的身影。
量他应该也不敢往这样黑的地方跑。
正待他要离开时,身后却又突然传来枯枝落叶摩擦的声音。
细微的,又十分真切。
江奕涵猛地向发声处扭过头,登时瞳孔紧缩,好似被雷劈中一般,浑身发僵。
昏暗中,胡翟正立在井旁,只见只他定定地站了数秒,便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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