堑北地处汉盛最东侧,横贯南北,中间以四季关为界,越往北去越寒冷,越向南行越温暖,因此常出现“北穿棉南穿纱”的景象。
四季关不仅是堑北重要的气候分界,更是南北一条防线,无论何等身份,都须拿地方批令才可经过。
魏朗烨率领的安平军从钟垄山脚整顿完毕、继续向北前进当日,封守四季关的将领被士兵发现死于密林之中,一箭横穿胸口,连眼都未能阖上。
按说这样的事怎么也不会闹到民间去,可奇就奇在那支箭上。
箭杆粗糙平直,箭头以兽骨煣石烤硬,略微发钝。
最主要的是,箭尾上刻着一个繁复的古文字——“戎”。
毫无疑问,它属于戎羌族。
第二奇的便是这位将领身份——堑北王的小舅子,丁伟哲。
据说死前一晚,戎羌族的商队途径四季关,天黑无处借宿,便暂居于关中。商队头子与丁伟哲畅饮一番,直至深夜。
酒酣耳热之时,二人似乎因事起了口角,后来很快不欢而散。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这支戎羌族商队。
不知是谁将消息捅漏出去,还未等上面派人来查,那些常年在四季关走动、受丁伟哲照拂的百姓就先为他鸣起不平来。
正午时分,敬子辰随做守丞的父亲赶到四季关,便看到一众商人与百姓围阻在山前。
“他娘的,老子早说了戎羌没只好狗,赏了他们肉还要反咬一口,什么东西!”
“大修驿站,王上怎么就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皇帝不让与戎羌来往定是有道理的,是堑北王把将军害死了!”
敬子羽问:“吾儿,你觉得堑北王是对是错?”
敬子辰明明一副翩翩书生相,却偏长了双挑尾丹凤眼,低声回道:“两年前胡族被灭,王上深感不幸,想要对戎羌施以援手。可这回让他们深入堑北,的确是操之过急了。”
敬子羽长叹一声,“堑北,终究是汉盛的地盘啊……”
背后经人翻云覆雨,既是个警告,又强硬地斩断了堑北与戎羌才通不久的商路。
喧闹中,敬子辰仰面去看,山旁的一棵冬青树上,正立着几只堑北国鸟,歪头啾啾唱着。
似是感受到敬子辰注视的目光,白腹琉璃长啼一声,扑棱着翅膀慢慢飞远了。
“啾啾,啾啾——”
胡翟仰头看着立在廊下的鸟,有点担忧地说:“它最近似乎心情不好,也不常出去玩。”
“最近常下雨,也没办法出去啊。”阿冉兴致缺缺地倚在旁边扒一朵莲子,“况且天儿这么热,人都不愿意动弹,更别提鸟。”
日子已经不知不觉过到了六月中旬,闷热多雨,实在让人受不住。
晁暄殿里养着一池红鲤,此时它们正懒洋洋地躲在荷荫下,偶尔拨动一下纱似的尾巴。
“世子怎么还没和江姐姐谈完啊,”胡翟扭头看一眼不远处的八角亭,目中流露出几分沮丧,“明明说好下午教我剑法的。”
略显阴沉的天色下,姐弟二人对坐相谈,只有一名从堑北带来的婢女在旁伺候着打扇。
“江奕涵,你清醒点,”江叶云的面色十分不好看,“身为家中独子,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来?”
空气仿佛都凝滞住。
“我知道,”江奕涵一贯冷淡的面上竟显出几分挣扎,“姐,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这……真的没法控制。”
静默无声的,在他发现时,那种朦胧情感已在心底扎根串连,要拔出太难。
江叶云注视着他,竟说不出责怪的重话。
自从入了宫,她从未见过弟弟面上露出这般神情。那是被理智与肩上责任所压抑住的犹豫、挣扎、痛苦……还有对温暖的渴望。
他又有什么错呢?
江叶云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了。可是涵涵,你有没有想过,回堑北之后又要如何对他?照样把他无名无分地养着,菟丝般一辈子依赖着你生存吗?”
江奕涵闻言,霎时收紧了手指,“我会——”
“继续给他个假的身份?你知道,他身上还背负着灭门的血海深仇。这两年多来,你蒙住了他的眼睛,教他放下那些往事,可他真能麻木一辈子吗?真的能永远丢掉自己的姓和血脉吗?”
“斗米恩,升米仇。涵涵,你有没有想过,等小翟再大一些,也可能会恨你?”
江奕涵狠狠地握紧了茶杯,嘴唇紧抿,一句话都说不出。
——恨你,我恨你。
光是想象胡翟说出这种话,他心尖都一阵巨颤。
“有些人能相陪走一段已是大幸了,”江叶云温柔地轻声道,“涵涵,下月便可以去各处行宫避暑,你不若趁着机会,最后带他出去玩一玩罢。”
“你可以放下的。”
从八角亭中走出时,江奕涵眉目沉沉,明显是心绪混乱的样子,看得胡翟都不敢吱声。
江叶云目送着三人走远,压低声问:“敬子辰的信,拦下了吗?”
“青鬼已经截住了,”小婢女慢慢打着蒲扇,细声道,“公主,不用告诉殿下丁将军的事吗?”
江叶云抿了一口茶,“他现在已经够心乱了。无论如何,殿下回堑北的事情不能出丝毫差错。”
“是。”
婢女刚应了一声,忽见主子眉头一皱,手扶在腹上,面上显出忍耐的表情来。
“公主!”婢女大惊失色,“莫要喝凉茶了,奴婢这去重新给您温一壶来!”
说着,她便急匆匆地拿了壶向小厨跑去。
连着胸口的疼痛过了好一阵才放过她。
江叶云鬓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抓住几丝清明,忽然猛地一惊,自己……多久没来月事了?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是又要降雨的征兆。
“腰,立起来。”
一鞭子不轻不重地甩在背上,却带着浓浓的警告。
胡翟低呼一声,顿时挺直脊背,不敢再松懈。
“手腕收紧。”
江奕涵走近了些,把住他的腕子,向内微微一转。
动作间,白檀香气隐隐绰绰。
胡翟忽然想起前几夜的梦,自己也是这般被世子抓着手腕摁|在床|上……
他莫名其妙脸红起来,连耳朵尖都透出了薄薄樱粉,刚成型的身姿顿时塌塌得不成样子。
“怎么了,热?”
江奕涵瞟他一眼,微微后退些,空出距离,“再做几遍,就可以吃饭了。”
暗香浮动月黄昏,满树海棠花下,俊秀少年提着一把木剑,身如灵雀,腾身而起,一次次地挪移横劈,连嘴唇都认真地抿紧。
江奕涵抱臂静静地注视着他,心蓦然缱绻下来。
他救他一条性命,给他衣食暖榻,教他习字念书,庇他慢慢长大,也该知足放下。
不用念着他的好,只要日后分离想起时,能留点温暖的心绪便够了。
一套剑舞下来,胡翟已经有些气喘。
“可以了,做的不错。”江奕涵招他过来,取了帕子给胡翟擦汗,“等下个月,我带你出趟远门玩玩,如何?”
“世子说真的?”胡翟大喜,一双眼睛睁得溜圆,“那我们去哪儿啊?”
“你不是说从未见过海吗?就去临海的南皖。”
“好!”
胡翟抱着他手臂,高兴得几乎要飘上天,毫不避嫌在江奕涵颊边用力香了一口,蹦蹦跳跳地去洗手准备吃饭。
他这个毛病还是阿冉阿碧逗出来的。
结巴的那阵子胡翟和闷葫芦似的,阿碧常常逗他“香一个、香一个”,他就乖乖拿柔软的嘴唇在旁人脸上碰一碰,然后看别人惊喜的样子,也跟着傻傻地笑一笑。
后来被江奕涵发现硬是勒令禁止,现在是兴奋过头了,旧习惯又跑出来。
江奕涵捡起被他落下的木剑,细细擦拭后收进布囊中。
半月前,两人才分床睡了没几天,有一日胡翟回府时忽然说想学武。
姐姐说的没错,胡翟长大了,不可能永远对那些发生过的事装作不知情、不在乎。
或许……江奕涵捏着那把木剑想,到时候若是胡翟相托,他愿意倾力相助。
这厢,江奕涵觉得胡翟学武是为报仇,然而他却并非全然这样想。
分床后,胡翟危机感越来越重,总感觉说不定哪天一起床东风府里就多了个新娘子,陪着世子吃饭睡觉、读书写字、下棋品茗,生……大胖小子。
他辗转反侧、冥思苦想,总觉得要想个办法留在世子身边才成。
丫鬟么,有阿冉姐和阿碧姐姐便足够了;书童么,世子自成年了以后也不再需要;世子之前说过的,伺候‘江夫人’?不要不要不要!
如此纠结挣扎了好几个晚上,他才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
护卫!
他从前就看话本里讲,什么死侍啦、暗卫啦,都是忠心向主,除非死掉,否则要侍奉主人一辈子的。
这倒真是个好理由。如果到时候世子有了新娘子后赶他走,那他就有正当借口留下来了!
虽然不会武功,但他可以努力地学,到时候能挺着胸脯说:
世子,我不仅可以保护你,也可以……保护你的新娘!
嗯,就这么说,要不世子还有可能觉得他很自私。
这么盘算着,胡翟心里却酸不溜就的。
月牙儿躲在薄云中照着满腹心思的少年,悄悄掩了笑意。
笑他呀,想了这么多,却独独漏掉了一个选项。
做世子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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