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入夜,东宫内已灯火大盛。
晚膳极为精致,光主菜都准备了二十几道,由宫人伺候着流盘。
石珉进殿时,刘公公正躬身帮皇上将每样夹一些到盘中。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魏鹤铭身后,低声道:“太子,冰袋已送出去了。”
“他直接收下的?”
“……”石珉沉默片刻,“是江世子替他拿的。”
闻言,魏鹤铭轻拧眉头瞥了他一眼,“你去换双鞋再上来。”
石珉面色大窘。他急着复命,来之前已经找石阶将马粪蹭干净了,还特意在水里沾过,竟然还有味道?
他退下不久,魏华放箸正色道:“铭儿,听说你今日去给柳贵妃上香了?”
“回父皇,是,”魏鹤铭起身,穿的仍是那件素黑袍,“六弟不在宫内,我想应代他过丧。”
魏华面色不虞,“彻儿呢,你也去了?”
坐在左席的魏彻一惊,忙道,“父皇,我没有。”
今早魏鹤铭出门的时候他还“人床合一”呢。再者,就算醒了,他也不会闲的去给什么柳氏上香。
“嗯。”魏华点了点头,“铭儿,去那种地方,你是脏了自己的脚,知道不知道?”
魏鹤铭嘴唇紧抿,慢慢垂下头,“父皇,孩儿错了。”
他丝毫未看到魏彻幸灾乐祸的眼神。
哈,向来都只有他这个高贵的太子哥哥让别人卑躬屈膝的份,今日这场面还真是难得。
若是御史台的官员在就更好了,还能记在史册上,让旁人都瞧瞧。
“她的儿子,觊觎朕的皇位。她自己呢,嫉妒朕的龙子。”魏华将擦过嘴的帕子用力掷在桌上,冷哼一声,“最后都落不到好下场!”
刘公公谨慎地微退两步,立在魏华身后。
“她以为一头戗死,朕就能信不是她做的?反正朕的孩子是没了,即便活着,朕也要她陪葬!”
魏鹤铭犹豫再三,忍不住道:“父皇,那个叫翡玉的侍女还押着未审,说不定事情仍有出入。”
魏彻偷偷翻了个白眼,用力把手中的筷子怼进鱼嘴里。
“铭儿,我还以为你这些年有了长进,”魏华拧着眉头,“却仍是这么天真。”
魏鹤铭一震,攥紧了拳,再说不出话来。
“朕从你们抓周时便看明白了。”魏华负手起身,“你抓的糖果,彻儿抓的拨浪鼓,只有魏朗烨,一上来就抓住了木马。”
“他尚武好斗,长大了更是肆无忌惮,胆敢在朕的年庆上舞刀弄剑!哼,朕在封礼那日便想好了,要让他戍边,一辈子都回不来……”
明亮烛火下,这位汉盛天子的鬓角已掺杂斑白,肩背也略显佝偻,眼中却仍然扑腾着权利之火。
魏鹤铭心中微叹,不经意一瞥,却注意到刘公公面上正闪过丝丝诡谲的得意神色。
心下一动,他蹙起了眉。
一顿饭吃到最后,只有魏彻还喜气洋洋、神采奕奕。
兄弟二人往殿外走时,魏鹤铭松了口气笑起来:“没料到父皇会追究起此事,还好你早上赖了床。”
魏彻得意地哼了两声,心情格外好,连魏鹤铭摸他头都没有反抗。
但是魏鹤铭再三邀他在东宫住下时,他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切,东宫有什么,不就是伺候的人多点、软榻席子舒服点、地位权利高些么,他才不稀罕。
想了想,魏彻又不怀好意地补充:“娘之前还说啊,我如果和哥似的天天宿在外面,她一个人得多孤单呢。”
魏鹤铭怔了怔,心里一时愧疚酸涩,自然也不能再说留他的话,吩咐人拿了好些蒋贵妃爱吃的点心小食,失落地将他送出门去。
直到魏彻的身影消失在路尽头,他还在原地立着,仿若被那金漆的东宫门柱嵌阻住一般。
石珉知他一向尊蒋贵妃如亲生母亲,忍不住走上前,试探着问道:“太子,要不……赶明去蒋贵妃那一趟?”
夏日晚风中有清浅的花香,轻轻吹起两人的衣袍。
魏鹤铭背对着他,过了好一会才慢慢地说:“罢了,还要陪父皇处理良城水涝的折子。”
没料到魏彻提着那些点心小食出了东宫,竟不是回府,而是折了个弯向亲宫卫轮值的府台走去。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府门,随意指一个当值小兵,命令道:“叫你们第七卫卫长出来。”
小兵看他一身华贵衣袍,不敢耽搁,腿脚麻溜地去了,不多时,一名身着薄甲的高大男子急匆匆赶来,屏退了其他卫兵,对着魏彻一拱手:“五皇子。”
“嗯嗯,”魏彻随意答应两声,压着嗓子道,“刘荥,你不是说姓江的要外出避暑吗,怎么还没出发?”
刘荥为难道:“微臣最近也没见到阿碧,不过,想来是因为柳贵妃的丧事耽搁了吧。”
魏彻不耐烦地啧一声,“早不死晚不死的……罢了,一旦有了消息你赶紧来告诉我,别叫我天天催。”
刘荥连连应是。
末了,魏彻把魏鹤铭给的那些名贵的糕点一股脑儿全塞给了刘荥,走前又是半威胁地补充一句,“我叫我哥把你提拔到这位置上,可不是喝大茶的。”
在蒋氏连番劝说下,魏华只得让诵经超度的人在碧柳殿唱了整整五天,紧接着第六天,陈常在就搬了进去,碧柳殿正式换匾,更名为沉妍殿。
现在该叫她陈贵人了。
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却尝到了权宠的滋味。
曾全心全意照料过她的柳氏,也在幕后黑手的翻覆下成了她入宫后第一块血淋淋的踏板。
整个皇宫避暑的安排不得不因此事耽搁了半月之余,天气蒸热,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又将柳氏颠来倒去地骂了个遍。
魏朗烨的信是这时候才寄回来的,粗糙的纸张,只娟娟小楷写了简简单单的几个字:耳坠已收到。安好,勿念。
明显不是他的字,却带着足够让人安心的成分。
在这样艰难的时刻,至少还有云姐姐陪在他的身边。
远行的包裹已经收拾好了,无数次被胡翟打开又系上,无济于事地增增补补,放了好些没用的东西进去。
终于,在八月一个闷热的午后,宫人送来了出行的文书,江奕涵还带回一个更让胡翟惊喜的消息——
他们要走水路前往南皖。
胡地属于最北边疆,能有一条稍微湍急的河流都是难得,遑论乘船出行?
他都快兴奋疯了,出发前整整一晚没睡着觉,天还未亮就穿好衣袍在院子里练了一轮剑,在江奕涵推门而出的时候轻巧落地,额发微湿,眼睛亮闪闪地喊了一声:“世子!”
随后便像只小麻雀一样扑过来。
试问有没有人受过这种情思之苦?
一大早上,明明可人儿就在你面前,触手可及,面若和玉眸若辰,却还要不断克制着自己保持距离。
早上胡翟也没吃下去多少东西,转身问,“阿碧姐还是不去么?”
阿冉偷笑,“你就别管她啦。咱们不在,她正好和郎君幽会嘛。”
虽然知道阿碧做事一向稳妥,江奕涵还是嘱咐了两三句,末了又沉吟一会,道:“等入冬回堑北的时候,我会问魏晟要人。”
一个亲宫卫,他还是能为阿碧要得的。
阿碧羞得脸红扑扑的,缓缓冲他施了一礼。
汉盛一共有三处避暑行宫,离钟州稍近些的是南皖玉寒宫、东良沉潭园,先王在时,为给后宫各嫔妃行方便,便立了规矩,说无特殊安排的可自行选择去处。
话是这么说,可女人们终究还是要跟着皇上跑的。
前几日良城发了水灾,皇上政务缠身,一时间各宫都按兵不动,连向来好吃懒做的三皇子魏莱都不敢开口。
于是,竟只剩了东风府的三人外出避暑。
他们先是坐半日的马车赶到江口,随后再乘船前往南皖。
直到上船,胡翟都还是一副乐疯了的样子,哪儿都看不够。
波浪滚滚,船身沐浴在霞光之中,慢慢驶离了港口。
海鸟欧欧叫着横掠水面,红爪勾带起活蹦乱跳的鱼,紧接着又飞往远处。
还未出一炷香时间,胡翟就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难受得直往江奕涵身边凑,面色很不好看。
他们是便装出行,看着和普通的老百姓几乎没什么两样,旁边一位衣着朴素的妇人见了,便道:“这是晕船啦,拿块姜敷在肚脐上,保准管用。”
说着,从包裹里取出一整块生姜,掰了一点给他们。
这种民间的土方法,遑论江奕涵,连阿冉都不知道。江奕涵接过姜片,温声道了谢,示意阿冉拿出几枚碎银来给妇人。
那妇人一见,吓得连连摆手:“使不得,出门在外大家互相帮忙罢了,哪用得着这样!”
说什么妇人也不肯收,阿冉只好作罢,干脆一屁股坐在妇人旁边和她聊起天来。
而江奕涵刚要去扯胡翟的袍子,却被他虚虚拉住了手。
江奕涵眉头一皱,“不难受了?”
胡翟把头倚在江奕涵肩上,只管拿一双泪汪汪的眼看着他。
“你可以说话,”距离太近,江奕涵有点着迷似的盯着他发白的柔软嘴唇,“怎么了?”
胡翟头晕眼花,不由朝他凑近了些,很是委屈地说:“有人看,丢脸……”
两人的面颊几乎要贴在一处,江奕涵觉得自己也晕眩起来。
四下都坐着乘船的人,天气闷热,许多男子都会坦胸露脯,根本不是什么奇景。
可对胡翟来说,大庭广众之下解衣脱袍简直能羞死了。
“那怎么放姜?”
胡翟轻微地摇摇头,眼睛全闭上了,面色如纸,大有生生忍到明早下船的意思。
过了会,江奕涵无奈地叹了口气,慢慢扶着他朝内躺在自己腿上,紧接着解开他衣服上三两个扣子,修长手指自然而然地顺着缝隙爬了进去。
他的动作流畅如水,直到那姜片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胡翟肚脐眼上,胡翟才“呀”一声,微微哆嗦着,忽然求饶似的抓住了江奕涵胳膊,浑身团得像个虾米,面红耳赤地嗫嚅道:“凉,凉呢……”
他熟稔地撒娇,脸贴着江奕涵肚腹,话音有点闷闷的。
江奕涵垂目看看他,把温热的手心展开,抚在他肚子上轻缓地绕圈揉抚。
头晕目眩的感觉轻了些,胡翟却被那舒缓力度弄得莫名想哭,于是拱来拱去,把头更深地埋在了江奕涵怀中,牢牢抱住他不撒手。
潮平岸阔,船身微荡,胡翟伏在江奕涵腿上,嗅着熟悉的白檀香,听到海浪席卷的阵阵温柔声响,竟也不知不觉昏昏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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