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光景,堆积了一整天的阴霾竟缓缓散开,天边隐映出紫红的晚霞。
人潮缓缓退去,煌龙殿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胡翟跟着几个哭花了脸的娘娘往外走时,看到江奕涵正负手立在殿门边,静静地仰头瞧着晚霞,下颔至脖颈拉出流畅利落的线条。
他停住了脚步。
过了一会,江奕涵收回目光,仿佛有感知般,倏尔将视线转了过来,瞳仁中便映上了一个红衣小人儿。
秋风轻缓地吹起他们衣摆。
纷至人群中,唯独他们知道这件事的底细。
一种隐秘的感觉油然而生。
胡翟迈开腿,一步一步走近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形。
随着距离逐渐缩短,他清楚地看到那双眼睛微微弯起,漾开一波柔和的目光。
有思念,有赞赏,有缠绵的情思……
那是他日思夜想、不断眷恋的存在,让他也情不自禁提起了唇角。
下一秒,两人擦肩而过。
四下耳目太多,任何亲昵都不适合发生在当下。
直到拐过街角,胡翟才背过人去,悄悄用左手握住右手背,为着刚刚轻轻的一触而心情激荡。
在宽袍大袖下简单的手指轻触,已经是难能珍贵。
那厢阿碧在礼部领了素缟,匆匆出门与江奕涵会和。
果然如世子所说,礼部给各宫都亲自送去了素服白缟,独独落下了他们东风府。这趟要是没去领,明天的大殓又要惹出事端。
这些日子世子全身心扑在堑北之事上,桌上整日积着处理不完的密件暗信,如今才算终于完成了第一步目标。
“传说真龙归天时雷电不止,降下倾盆大雨,”江奕涵背对着她,不屑地淡声道,“魏华算得上什么东西。”
说罢,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长街拐角,转身踏着夕光离去。
议事阁的烛火一直亮到下三点,魏鹤铭走出门时已是满身的浓茶气。
石珉也熬得双眼发红,走上前低声问:“殿下,现在去五皇子那里吗?”
魏彻已经派人来传了七八趟,苦苦哀求着要见自己哥哥一面。
魏鹤铭沉默了一会,微微摇头,“等天亮罢。”
他今日实在太过疲惫,实在难以再去应付些真真假假的事情。
“蒋氏那里……?”
魏鹤铭仍然是摇头。
石珉大松一口气,万分认同,转身便去传轿子,将魏鹤铭一路送回了东宫。
路上经过御花园,恰好碰到一群宫人正在缠白绫,满园树上都已飘扬着白绦。露气浓重,魏鹤铭只瞧一眼,便立刻放下了车帘。
明明是他的父皇死了,可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比他要悲痛欲绝,他却要坐在那里若无其事地安排所有事情。
最疲惫的便是被那些条条框框推着,你不得不前进,涌进前方的未知,却没有资格说不。
东宫只剩门口还立着两名侍卫,其余地方都黑漆漆一片。
同他此刻的心境一样。
眼下魏鹤铭只想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阖上眼睛,甚至都不奢求睡眠,只要能静静待着,让他好好理顺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
石珉知趣地退下,把空间全留给了他。
魏鹤铭一阶一阶登上主殿,却惊愕地发现门窗里透出了淡色的灯光。
门中留着条缝隙,魏鹤铭往里一瞧,摔碎在地的瓷碗和面条已经一并消失了,小伺郎正坐在他的位置上,撑着脸颊给他整理书册,一副困得梦里来云里去的样子。
他推开了门,声音喑哑得吓人:“怎么没去睡?”
胡翟一惊,下意识地擦擦嘴角,赶紧站起身来。
眼前的人虚倚在门框上,累得似乎要虚脱。
“多亏你那碗面,”魏鹤铭默然笑笑,“不然估计这会儿我就站不住了。”
胡翟看着他,没说话。
那碗面只吃了一半,魏鹤铭带着半胃的烈酒,半胃的面条,最后还都吐了出来,能撑到现在,可想而知他的身体有多难受。
他是特意在这里等待魏鹤铭的。说不出具体原因,或许有些许愧疚,或许有种莫名的同病相怜感,或许是出于某种意义上的背叛……
“你……”魏鹤铭闭了闭眼,面上竟显出几分难得的脆弱,“今晚别走了。”
他语调轻得像一片柳絮,连命令的口气都很虚浮。
说完这话,魏鹤铭仿佛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疲软,上前两步便把胡翟拎到了床边,浑身的力气都卸掉,倒在床上不动了。
他的头落在胡翟腿上,随后又很快翻了个身,将脸贴着胡翟的肚腹。
黑暗的视线让他安心,能通过肌肤感受到另一个人呼吸的频率也让他安稳。
他揽紧胡翟的腰,把头紧紧埋在里面,像只鸵鸟般将自己埋起来,无力再理会外面的一切风风雨雨。
胡翟僵硬地绷直身体,刚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却敏感地察觉出了一点细微的颤抖。
小腹处的衣料似乎有点湿润。
……魏鹤铭在哭。
胡翟无声地叹了口气,艰难地调整一下姿势,让他安安分分地趴着。
不知何时睡去,一夜好梦,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而他正舒舒服服地睡在魏鹤铭的大床上。
刚套了衣袍出门,端着盆子路过的宫女就吓了一大跳,赶忙跪下连声道:“伺郎大人,您不能穿红了!奴婢这就去给您拿素袍来!”
胡翟还是不能习惯别人动不动就对他下跪,只得点点头又回了屋子。
垂带、素服、腰绖、黑靴,不止胡翟,宫中所有官员都是这一身相同的打扮,娘娘们不准妆饰。
按着规矩,胡翟今日也应当早起去顺天门同百官哭丧,五拜三叩,不得饮食油肉点心类,斋戒四十九日。
可魏鹤铭没吩咐,自然就没人敢叫他。
今早礼部已于煌龙殿的牌匾下寻出了魏华亲笔的密信,直接宣令魏鹤铭继位。
虽然还未举行登基大典,可有眼睛的自然都能看出来,现在宫中局势已呈出完全的一边倒。
早上赞五拜三叩头毕,魏鹤铭捧神帛兴授过礼官,请灵驾进发,亲王以下随行,可四皇子魏彻仍旧没有到场。
所有人都知道魏彻与李成祥正被囚于永泉宫中,正如瓮中之鳖。
朝中大臣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魏鹤鸣,预备看他怎么处理亲手毒死天子的“弟弟”。
毕竟魏彻还是蒋氏的儿子,而蒋氏又对魏鹤铭有十多年的养育之恩。
可惜,魏鹤鸣让他们失望了。
灵柩送入皇陵后,魏鹤鸣于傍晚返京,即刻在桂祥大殿内单独召见魏彻,屏退了所有下人,只留下胡翟陪在身侧。
消息很快传入尚书府,魏宁听心腹禀告完,只冷笑一声:“当初便没看他是个做天子的料。”
“那大人为何帮了他这么久?”心腹一脸茫然,“还不惜在背后为伦士阁助力。”
“愚蠢。”魏宁抚着胡子,“这还看不懂吗?就是为了毁掉伦士阁。”
每次来到桂祥大殿,这里永远都是明烛高悬,酒肉香气浓郁,代表着汉盛日复一日的兴盛。
无论外面是飘满幽怨的白绫,亦或寒雪苦冬,此处永远像世外桃源一般,美酒佳肴不断。
可不同以往的是,这回站在席顶俯视着魏彻走入殿门的人,竟然也成了他胡翟。
“哥哥,”魏彻一迈过门槛便跪倒在地,双手合十摩擦,声音抖得可怜,“哥哥,我是被陷害的!子虚叫我去煌龙殿,是那个宫女端来的药碗,我怎么能知道父皇会,父皇——”
说着便哭了出来。
魏鹤铭终究无法坐定,快步走下去,将他一把拉起,“我信你。可是阿彻,我如今留不住你,你明白吗?”
“什么……”魏彻吸了吸鼻子,眼神微变,“什么意思?你真要杀了我?”
“我怎么可能杀你?”魏鹤铭拧了拧眉,口气温和,“我已为你在南州找了个安静的住处,再过上两年,娘娘便会去那陪你。”
魏彻已经急躁地打断了他:“所以你是要把我逐出宫去?”
他的语调太过暴躁,胡翟都忍不住微微蹙了眉头。
“不是逐出宫,我会找一具假尸替代你,然后——”
“我不!”魏彻大喊起来,一把甩开了他的手,“你想让我假死,树立威严,顺利登上皇帝之位?你想得美!今日该坐在那个位置的明明是我!是我!你抢走了我的一切,凭什么驱逐我!”
魏鹤铭颇为怔然,半晌才启唇:“阿彻,你听我说……”
如今朝中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如何能轻易帮魏彻脱了罪去?
父皇生前说过要他复仇,他却终究狠不下这条心。魏彻是他亲眼看着,亲手带着,从一个小团子逐渐抽条到青年的弟弟啊。
魏彻迎着他垂怜的目光,怒气暴涨,眼神霎时怨毒得可怕。
胡翟只远远瞥见寒光一闪,顿时浑身一悚,“小心”险些脱口而出。
“那你去死吧!”
变故只发生在一瞬间!魏彻袖中脱出一把短小匕首,狠狠向魏鹤铭扎去!
两人离得那么近,只闻令人牙酸的“噗嗤”一声,白刃入肉,滚烫的血溅到了魏彻的面颊上,染红了他的眼。
“魏鹤铭,我恨死你了!我从十岁起日日盼着,日日诅咒,你怎么还不死!”
那把匕首贯足全力插|在魏鹤铭左胸,整个没入,血流不止,染红了他一身素缟。
魏鹤铭踉跄了两步,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颤抖着手握住外面血红湿腻的刀把,万分痛苦地低吼了一声。
那好像巨兽濒死前发出的喊叫,灵魂破碎,悲戚到不堪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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