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末飘了一场鹅毛大雪,一夜间整个汉盛都披上了银白素装,天地间簌簌浩渺。
当天晚上,西山大牢爆发了一次小型乱动,十几名被关押的犯人打昏狱卒出逃,好在西山地势险峻、道路曲折,刑部尚书亲自追捕,这些人未能逃出多远便被又抓回了牢狱。
此事可大可小,但一旦关联上刑部,就彻底变味儿了。
毕竟刑部尚书魏大人可是魏诗雨的父亲,也是朝野上下猜度的未来“国岳”。
奏疏送到魏鹤铭手上的时候,他刚同几位南州水利局的人谈完话,右手在桌面上轻轻敲打着听石珉讲完,瞬时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如今魏鹤铭已经搬入了煌龙殿,夜夜寝在魏华最后断气的屋子里。
“魏大人要急疯了,”魏鹤铭漫不经心道,“害怕坐不稳这个位置,干脆就搏一把。”
石珉犹豫了一下,很是谨慎地提议道:“俗话说男主外女主内,后宫主位虚空太久,的确不是好事……”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前两天刚发现了后宫一位才人与侍从私通的丑事。火红的肚兜就塞在袖子中,那侍从还连声喊冤枉。
这种事魏鹤铭不可能出面,却也没有合适的人能处理,只得让石珉尴尬。
算起来,自先皇后殁,这宫中的半边天便全倚在了蒋氏肩上,如今……
魏鹤铭伸手摁在桌子左侧一沓奏疏上,面色不虞,“自演自导就算了,煽风点火,让人心烦。”
已是年末将近,各部的奏疏就像雪花一样飞进煌龙殿来,堆得像两座小山。
魏鹤铭手下那一堆,全是大臣们劝婚的折子。一个个冠冕堂皇,谈古论今,忧国忧民,好似少了个皇后,这汉盛就要没有明天一般。
不过这一招使得两面夹击,于公于私,他都不得不做出回应才行。
正心乱着,胡翟刚巧从门外走进来,托着一壶新茶并两只玉瓷杯,平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没什么东西。
这些天来小伺郎比之前还要乖顺了几分,让做什么便做什么,和他同进同出,失去了情绪,像个定时定点、按部就班的木偶人。
清淡的老白茶缓缓注入瓷杯中,飘起朦胧热气。
外面风凉,魏鹤铭盯着他被吹红的指节,没来由道:“说起婚嫁,江奕涵也早到娶妻的年龄了吧?”
那倾茶的手明显一僵,茶水声断了。
“既然在我们宫中待着,人生大事也不能怠慢了。”魏鹤铭眼神阴沉,唇角弧度却提得更高了些,“算起来,安公主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不如许配给他如何?”
他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在胡翟脸上,话却是对石珉说的。
“……是……合适。”
石珉敏感地察觉出,自己好像是个多余的人物?
魏鹤铭仍偏着脸,笑意盈盈,“安公主性行淑均,知书达理,恭顺谦和,那把嗓子也金声玉润,唱些小曲,想必江奕涵会极为喜欢。”
他话音刚落,一伸手便抬起了胡翟的腕子。
手中的壶口随之摆正,胡翟这才注意到茶水满得即将要溢出来。
在汉盛,酒满敬人,茶满欺人,这简直是大大的不敬。
他愣过一瞬,刚想伸手将杯子拿走,魏鹤铭已经抓起来仰头喝尽了。
“有个贤内助总归是好的。”
这话有些一箭双雕的意思。还未等胡翟回过味来,门外忽而传来几个丫鬟的声音:“公主吉祥!”
一道倩丽的身影随后而入,少女光洁的脸庞簇拥在柔软狐绒中,她提着裙摆,清脆地唤了一声:“铭哥哥!”
梅林覆雪,风过时能嗅到隐隐的冷香。
一盏桂圆红枣汤,一碟酥糖,一盘萝卜糕,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别有风雅。石珉伺候着摆了盘子倒了茶,退到后面,缩了缩脖子,低声咕哝道:“真搞不懂女人是怎么想的……”
天寒地冻的还偏要跑到梅林亭中饮茶,冻得人连嘴都张不开。
他看了看站在旁边的胡翟,目光不由自主地又从他通红鼻尖转到耳垂上,轻轻啧了一声。
那个细圆的红色……在男子身上,实在太过显眼了。
“铭哥哥,你尝尝这个,我昨日刚同娘亲学的。”
魏诗雨许久未见到心上之人,简直像刚从笼子里被放出来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在魏鹤鸣身旁表达倾慕。
反观魏鹤鸣则温和淡然地由她摆弄,好似一切都如往常,他们是这宫中无忧无虑的青梅竹马,没有那么些勾心斗角、权谋构划,更没有地位之差。
实际上,魏诗雨能在西山大牢之事发生后转天便时机恰当地出现在这里,定是已受了父母之令所扰。
无论真心实意,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手都在将他们往同一条路上推。
生在皇室,这必然是一条既定的路程,而他又能躲到何时何地?
几番笑闹过后,因着魏鹤铭还有政务处理,魏诗雨不得不告辞了。
石珉去唤轿子,魏诗雨起身时看到桌上剩下的点心,不假思索地对胡翟说:“你把这些吃了吧。”
她觉得这伺郎长相乖巧,又可怜他患有哑疾,便怀着怜悯的心思想叫他也吃些精细点心
这可是常人都享不到的待遇,胡翟很有眼色地点点头,刚走上前去,便被魏鹤铭不动声色地挡住了。
夹在两人之间,魏鹤铭微微一笑,道:“诗雨怎么这就要分给别人了?我都还没吃够。”
他这样说,魏诗雨自然是极欢喜的,笑靥如花地连连说下次还会给他做。
只有胡翟注意到他含有警告意味的一瞥,忍不住微微蜷缩了手指。
亭子坐落冰封的湖中央,只有一条石板道直通。几人来时石板道还很干燥,因着方才又落了些小雪,变得竟有些湿滑。
魏诗雨今日穿的是高底鞋,鞋跟又细又高,踩在石板上有点像走高跷,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胡翟在她身后,步子压得很小,出于好奇,目光也一直落在她的鞋上。
托了这缘故的福,魏诗雨擦滑那一瞬间,胡翟的脑子都没跟上动作,想都没想地便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自己却没有站稳,被她失衡撞得摔下了石板道。
好在连日霜冻,湖面上冰层已结得极厚,他并未摔到水中,只有屁股生疼。
“哎!”魏诗雨吓了一跳,音调拔高了好几度,“你没事吧?”
说着便伸手要来拉胡翟。
先不说尊卑问题,光谈男女授受不亲他也不敢让公主拉他。胡翟摇了摇头,刚慢慢爬起来,一股猛力便将他半拉半抱地拽上了石板道。
胡翟嗅到那股龙涎香,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身子,又惊又惧地赶忙退后两步。
他真的没碰到魏诗雨!
上回是面壁罚站半天,这回魏鹤铭得使什么狠厉的招数来折磨他?
他感受到魏鹤铭的怒火,连头都不敢抬。直到魏诗雨茫然失措地唤了一声,“铭哥哥,你怎么了?”
魏鹤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转身的一刹那他就看见小伺郎摔向湖中,心脏至今还在猛烈地撞击胸腔,无法平静。
他总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上回为了江奕涵下跪,这次又能为了救魏诗雨把自己摔下去。
还有那次……在悬崖边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拉住了他。
哑巴就算了,难道人也蠢得无可救药?究竟是多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他就那样紧紧盯着小伺郎的头顶,恨不得直接看穿了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魏诗雨干干脆脆地被两人晾在一旁,她心思毕竟更加细腻,看出了些许端倪,心中不禁暗起疑窦。
爹爹说最近朝中传铭哥哥有龙阳之好,她还大大嗤之以鼻了一番,如今再看,竟真感到有些奇怪。
还有那枚耳垂上的守宫砂……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魏诗雨微微歪着头,纤眉拧了起来。
送走魏诗雨,浪费了整整一个上午,魏鹤铭的脸色极其不好看,转身就把胡翟堵在了门后。
“你为什么帮魏诗雨,嗯?说说看,是觉得她能做你的新主,还是,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狭小的空间里,魏鹤铭身上的沉木香气无限放大,几乎叫人头晕目眩。
胡翟很是艰难地摇了摇头。
魏鹤铭看他极力躲避的样子,沉默了半晌,拉开些距离低声问:“那次,你究竟为什么在山崖上救了我?”
那次?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回想起春猎,胡翟竟感觉像是很久远很久远的事了。
在魏鹤鸣炙热的目光注视中,他嘴唇微微嗫嚅了几下,不由自主地错开了眼睛。
魏鹤鸣干脆扯着他一路走到端桌前,抽出一张干干净净的宣纸,简短地命令:“写。”
胡翟茫然地盯着那张纸,完全不懂这有什么可写的。
他只是下意识遵循了身体的本能,在恰当的时机做了该做的事。
可是心里有一个细小的声音正对他说:你知道答案的。
半晌,胡翟缓缓挪动胳膊,蘸足了墨,无比流畅地落下一排隽秀字体。
“善意比刀枪剑戟更有力,它没有破绽。”
字体,话语,思想。
原来爱一个人至深,便是不知不觉间活成了与他相似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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