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我回来了。”
满座宾客瞬时哑然无声，所有目光都扎在那男子身上。
才不到一年时间，被狼狈驱逐出钟州的少年已经出落得高大挺拔，肌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瞳孔熠熠生辉，浑身上下都透出明澈的活力。
胡翟又惊又喜，一个劲晃着江奕涵的手，被他含笑反握住。
“六弟，”魏鹤铭站起身来，面上同样浮现出几分愕然，“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知会我一声？”
“嗐，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魏朗烨耸耸肩，笑盈盈地对四下摆摆手说，“大家继续，继续啊，该吃吃该喝喝，不用管我。”
这份放荡不羁的随性样子倒是一如从前。
撂下这番话，他直接无视了石珉要在魏鹤鸣旁边给他加个席位的示意，目光环视一圈，唇角一掀，大步朝江奕涵的方向走来。
“哎哟，小翟，可真把你烨哥想死了！”他刚到桌前就俯身在胡翟的脸上拧了一把，大笑道，“长膘了。”
魏朗烨长时间握刀拿箭，手上的茧子厚了不少，掐得胡翟又疼又高兴，眼睛也跟着发热。
小厮上前为他加了个座位，江奕涵替他倒上一杯米酿，淡笑道：“来，接风洗尘。”
魏朗烨仰头一口喝尽了，随意抹抹嘴，“奕涵兄真是料事如神，我们从雁贺关开始换便装跟行商队，果然没遇到盘查。”
“那条商道绕山而行，管理最为薄弱，”江奕涵边说边用银筷灵活地择好带鱼，将最肥嫩的一块放进胡翟盘子里，“云沐怎么没同你一起来参宴？”
魏朗烨的脸忽然开始浮红，“姐姐……他，那个，路上累着了。”
这段时间来两人通信不断，江奕涵从他字里行间也能看出魏朗烨是极宠云沐的，想必一路软轿玉食，也绝不在野外留宿，还能怎么累着？无非是给某人不知好歹折腾的吧。
江奕涵瞥了眼胡翟，低咳一声，转移话题，“军队里状况还好？”
“嗯，好得不能再好了。多亏云姐姐，如今胡地粮食充裕，许多戎羌流民也自愿入伍，将军，司马，哨兵，从上到下都形成了完备组织。”
两人几轮谈笑风生，已将各自的情况都简练说明。
大庭广众之下，胡翟必须继续装哑巴，只得在旁埋头苦吃江奕涵给他夹的饭菜，两只耳朵一直竖着听他们讲话。
魏朗烨飞快瞧了一眼胡翟的耳垂，凑近压低声音道：“大婚的事情，安排得如何了？”
“魏鹤铭已叫钦天监给他呈上吉日了，很有可能在除夕之前举办。”江奕涵顿了顿，目光柔软些许，“小翟很快便不用再忍受这一切了。”
魏朗烨点点头，面上流露出一丝坚毅，“再熬段日子，你们都能彻底从这鬼地方逃脱。”
“自然。”
江奕涵微微一笑，伸手捋起胡翟一绺散落的发丝，好让他喝汤方便些。
欢歌悦舞，一场年庆宴终于落幕，石珉恭恭敬敬地将胡翟“请”回了魏鹤铭身边。
魏鹤铭既没看到自己想要的场景，又白白让胡翟去陪了江奕涵这些个时辰，脸色简直和外头的天一样寒凉。
按着礼数，他让魏朗烨去他殿里坐坐，毕竟兄弟两人许久不见，理应话话‘家常’。
“不了大哥，”魏朗烨嘿嘿一笑，挠挠头，“还有人等我回去呢。”
他憨直得像个不知人事的青年，同刚才席间的那副样子截然不同。
魏鹤铭微蹙眉头，“你不寝在宫里？朕现在让人在煌龙殿收拾间屋子……”
“别麻烦大哥了，”魏朗烨的笑意淡去些许，“明日我一定早些入宫，来给父皇和娘亲上香。”
他原先只有一个家，坐落在后宫西侧，名唤碧柳殿，面积虽然不大，却清净无忧。
如今娘亲走了，碧柳殿也早就换了匾，住进了新人。
他没了家，在这宫中与孤魂野鬼又有什么区别，何苦强留？
兄弟两人又谈了一阵，并肩走到殿门，却见一辆彩绘着大片西番莲的华贵轿辇正停在那里，格外引人注目。
一阵冷风过，车窗遮帘轻起，忽然展出一张笑吟吟的面庞。只见那人双眸流光溢彩，黛眉尖坠一滴血粒子，简直同妖精一般，只消看一眼便能勾走人的魂魄。
是云姐姐！胡翟短暂地与他对视，只恨自己被捆在魏鹤铭身边，一点反应都做不得。
倒是魏朗烨面色僵硬，赶紧拱手告辞：“大哥，我先走了，明日一定尽早入宫。”
说着，他便转身大步向那架轿子走去。才走到跟前，听里面有一把慵懒的嗓音抱怨道：“你怎么这么慢呀……”
魏朗烨声音柔得能出水：“睡够了吗？”
那人没答话。众目睽睽之下，一只白皙修长的胳臂伸出来，云沐散着一头柔顺乌发，懒洋洋地揽住了魏朗烨的脖子与他交吻。
那画面，艳得叫人不敢多看。
喝！石珉在旁边瞠目结舌地骂了一句，“边疆民风果然开放，彪悍彪悍。”
魏鹤铭却缓缓眯起眼睛，“最近胡地有没有动静，尤其是军队调度？”
石珉一惊，赶紧收了自己吊儿郎当的样子，“线人那边没有消息。”
举动这般肆意妄为，一条筋的直性子，如今还贪恋女色，如果是抱着想争皇位的想法回来，未免太天真了些。
“非礼勿视，看什么看？”魏鹤铭抬手把胡翟的眼一遮，不屑轻哼道，“回宫。”
第二日魏朗烨果然早早入宫，先去为柳氏上了香，正午留在煌龙殿内用餐。
昨日那身材高挑的美人就跟在他后面，外披一件宽大豹裘，露出一截藕颈细白，美得不可方物，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男男女女的目光。
魏朗烨给他介绍，“大哥，这是我娘子。”
云沐立刻笑吟吟地跟上一句：“大哥。”
魏鹤铭脸色肉眼可见地短暂扭曲了一刻，没接这句称呼，勉强维持语调的平静：“六弟，你自己在胡地成婚了？”
“是，”魏朗烨呵呵一笑，“办得挺简陋的，就没和你们说。”
无论如何，魏朗烨也是汉盛的皇子，如此随便，实在有些令皇族蒙羞。
“这是……何处来的女子？家中做什么的？”
云沐柔声回答：“小女的爹是屠夫，娘亲在家里绣花为生。”
就算魏朗烨被贬胡地，这也算得上是麻雀飞上凤凰枝头了。石珉目光在云沐头饰上打了个转，忠心耿耿地小声骂：“妖女。”
胡翟摆上碗筷，装作不小心地在他靴子上狠狠踩一脚。
胡翟这两天就像入了夏的向日葵，一直笑眯眯地四处摇摆，欢喜得要溢出来。
魏鹤铭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只是想到这份快乐不是为了自己，不自觉跟着翘起的唇角便再次沉了下去。
席间兄弟俩一问一答，魏鹤铭绵里藏针，旁敲侧击地询问胡地农收、商路，魏朗烨都是一脸茫然，基本上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转而大谈军队中比武之事，两人有来有回，倒也其乐融融。
云沐一直带着得体的微笑帮魏朗烨布菜斟酒，时而用柔软丝帕帮他擦拭唇角，果真是体贴入微的贤内助。
夫妻俩演得是相当入戏，唯有胡翟看出了端倪：倒酒是让烨哥拒绝回答，夹素菜是可以回答，夹肉菜是胡乱回答，擦嘴巴则是刚刚回答得不太完美。
云沐撑着下颚，狡黠地冲他眨了一下右眼，黛眉弯弯，万分灵动。
“六弟这次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魏鹤铭放下酒杯，“多待几日如何？”
魏朗烨一笑，“嘿嘿，大哥别说，比起胡地，还是这钟州生活得更惬意些，多住几日倒也可以。”
云沐也优哉游哉地跟着点头。
魏鹤铭眼都不眨一下地继续投炸药，“那便待到过完除夕吧，正好参加朕的大婚。”
整个殿内唯一不知实情的便是石珉。可怜他眼珠子都差点从眼眶里脱出来，开口便急吼吼叫了一句：“皇上！”
魏朗烨也是满脸戏剧性的讶然，“大哥要立后了吗？”
“钦天监挑的日子，一月十五。”魏鹤铭淡淡一笑，“后宫总不能长久无主。”
“好事呀，六弟先祝贺大哥了。”
胡翟也连连点头，祝贺祝贺，只要魏鹤铭结婚，魏诗雨带着侍女搬入东宫，从此往后魏鹤铭便和他一条大路分两边，恩怨两清，再无纠葛。
他点着点着头，一道阴鸷的目光顿时刺在身上，扎得他背脊一凉。
魏鹤铭估计是想到以后没有个哑巴软包子可以放在身边折磨，心中很是不爽。胡翟暗自腹诽，堂堂一个皇帝，怎么就这么邪恶……
宴席结束后，石珉有事先退，临走前狠狠地盯了一眼云沐。那眼神充满警告意味，好似害怕这只扑棱棱的花蝴蝶落到自己主子身上。
兄弟俩走在前面，云沐步子慢了许多，逐渐便同胡翟并肩走在一起。
“我给你带了个小礼物，”云沐眼若兰湖，一笑便漾起层层柔和水纹，“你一定会喜欢。”
随着一阵暗香，绣着祥云纹的小锦囊落入手中，轻飘飘的。
送走两人，魏鹤铭转身便朝他伸出了手：“交出来。”
胡翟就知道被他瞧见了，连连摇头。
“你以为她是什么好人？给我。”
魏鹤铭不同他废话，轻而易举地在他手臂上捏了一下，胡翟整条胳膊顿时都麻了。
那只小锦囊被粗暴地抽开，顿时倾泻出些许黄棕色的颗粒。
毒？魏鹤铭警惕地捻了一些轻嗅，半晌拧眉道：“这是……土？”
是胡地的土！
原先遇到大风便开裂干燥的土地，竟然也有了这样健康的土壤，怪不得烨哥昨晚谈起胡地的粮食收成好了许多。
胡翟迟钝地回忆起十二客温泉底下盘根错节的古树，灼灼开放的桃花，闲云楼上一排一排奇异的植株……
他小心翼翼捧着那只失而复得的锦囊，好像捧起了一个小小的奇珍。
云姐姐，真的是神仙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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