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梅汤在井里镇了半日,一碗清热解暑,两碗甘凉生津,再配上一碟新切的沙瓤西瓜,真乃夏日美事一桩。
半柱香后,碗碟空空,扎布与账房先生对视一眼,抓紧时机开口:“爷,您看,今年这天儿流火烁金的,咱们工坊的人每天跟蒸火一样,头晕的,中暑气的,家里妻小都挂念得厉害……”
桌对面的蓝衣公子打了个嗝,眉眼一弯,直接截住他话头,“扎布,让我想想,上一批货你们已经拖了有——”
他将细长白皙的手指伸到两人面前,一根根点得清楚明白,“呀,足足七天。”
扎布与账房先生的脸色立时窘迫起来。
白川驿站坐落在一条绿树成荫的街道上,每逢微风吹过,屋中便跳跃着点点光斑,逗趣儿似的在青年身上挪移。
而青年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一方软帕,仔细擦净了手指,黑白分明的眼睛在两人中间打了个旋儿,忽然展颜一笑:“你们别怕啊,我又不吃人。”
他头戴一顶黑纱笠帽,只掀起了一角,露出洁白面颊,看着像个偷偷跑出家门游荡江湖的少年郎。
话虽如此,两人却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工坊里那些让人闻风丧胆的传言。
最初是老李开始说,翟公子茹毛饮血。
有一回他夜班下工,正巧看到翟公子抱着一只雪毛兔站在门口,他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爷,结果翟公子回过头来,满嘴鲜红,连牙上都是血淋淋的,咧嘴冲他一笑,他差点直接尿了……
一群打铁的大老爷们儿联想到翟公子平日那副唇红齿白、气色十足的样子,不禁都打了个哆嗦。
后来,新来的阿敏说,他有次不小心听到翟公子与王策大人说话,张口闭口全是死死活活,还说要将人打得满地找牙,实乃凶恶至极。
大家纷纷感叹,走商之人,果然没有手上不沾血的。
小方也神神秘秘地补充,翟公子上面可是个位高权重的大人,和皇上沾亲带故,捻死他们那都是分分钟的事,千万别触老虎须,信了他的笑面虎模样。
坊里知道这事的人倒是不少,因为那位大人曾经就亲自来过一次白川驿站。
扎布还记得那是个冬夜。翟公子下午来了一趟,结果天突然阴沉得可怕,雪夹冰雹,眼看着要封路了,那位大人宛若天降神兵,驱了一架轮上绑粗绳的华贵马车来接翟公子。
那位大人没有出轿,但据小方说,只听他说话的声音就知相当尊贵。
眼下被翟公子笑眯眯地盯着,扎布胆战心惊地拿余光一瞥,旁边账房先生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抖抖索索,着实比自己还可怜。
扎布一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爷,白川这些兄弟们都跟着您快两年了,如今平常铁市里的收价比也涨了不少,我们总不能一直拿着这些死钱……”
他本还想说下去,胡翟忽然俏皮地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首先,你说的收价比还包括原铁矿石呢,我们可是自己供给。”
“第二,两年前刚接洽时工坊都快散伙了,我们还是坚持按市面上最高的六比四分成。现在你们延期出货在先,突然反口咬我们分成太低,又却因为一点溢价就翻脸不认人,嗯……”
胡翟摊手,歪了歪头,“这样可不太好吧。”
“最后,”胡翟站起身,随手将笠帽的黑纱放下,“离开白川工坊,我们肯定可以找到更好的,这只是时间问题。但是你们,只要断工一天,说不定就会直接崩掉吧?”
随着他一条一条清晰的罗列,扎布脸色逐渐苍白。
翟公子说得没错,他们只是一群从边疆偷渡到白川的异族人,语言也不算多通,除了卖力气根本没别的东西能拿出手。
如果失去了工坊,说不定他们拖儿带女的,会直接饿死在他乡。
是他被工友们怂恿得失了智,自以为能耍些小聪明,从中牟利。
“那么,这批货和上一批,能赶在月末一起出来吗?”
胡翟已经绕到了两人身后,左手搭着账房先生的肩,右手搂着扎布的背,俯下|身来,笑吟吟地发问。
账房先生连连干咽唾沫,扎布只得点头。
胡翟满意地打了个响指,直起身来,从袖中抽出厚厚一纸信封塞进扎布怀里,轻声道:“你们也别跟着起哄了,让老李头拿着这些钱去给孙女治病吧。”
他的手在扎布肩头拍了拍,力道很小,却让人霎时软了脊背。
“爷。”
胡翟刚把笠帽理好,微微一顿,转过身就对上男人一双通红的眼。
男人吸了吸鼻子,拉出一个笑,“……真的谢谢您。”
黑纱笠帽完全遮住了胡翟的表情,他随意冲两人挥挥手,“酸梅汤很好喝。”
说罢,他转身走出了驿站。
白川是个小城,正午刚过,百姓大多在家午憩。街上热风阵阵,只闻树上蝉鸣阵阵,一声长调子拉着一声短鸣。
驿站门旁立着一匹枣红色大马,它听到脚步声,把头从水槽里抽出来,欢喜地打了个响鼻,尾巴不停左摇右摆。
“办完事可以回家啦,”胡翟拍拍它的脖子,掏出块方糖来给他吃,“辛苦了。”
飞叶懒洋洋地咀嚼着糖块,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声音。
它已经是一匹有点老的马了。上次见到魏朗烨时它和试图和从前一样横跨越出马栏,却狠狠摔了个头晕目眩。
胡翟的个子高了许多,他抓住缰绳,相当利索地翻身上马,夹股朝北边大道走马而去。
烈日之下,白川一条宽阔浮尘的街道,青年头戴斗笠,骑着枣红大马,悠然得宛若一幅水墨画。
日头是从东边一点点沉下去的,夏日的苍穹似乎要更广阔些,深蓝丝绒似的天幕上坠饰着细碎星子,云过影移,好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娘娘慢些走,”两名宫女提着六角宫灯,轻声提醒,“有台阶。”
宫中新种了许多桂花树,每到了这个时节便香气扑鼻,淡黄的花瓣偶尔跌落在女子发间,再被她轻轻拂去。
两年过去,魏诗雨眉眼间多了几分妩媚,她小腹微微隆起,动作间显出一种柔和的温情。
“出来走走果然舒服许多。”她清浅一笑,“只是皇上总是忙碌,也没工夫同本宫一起歇歇。”
“娘娘别伤心,皇上体恤百姓苍生,政务繁忙,也是为您和小太子积福。”
“万一,万一不是男孩……”
魏诗雨堪堪止住了话头。
不知不觉间,她们已经穿过御花园,走到了东风府前。
门口正立着一个高大的男子,他微微弯下腰来,彬彬有礼地低声道:“皇后娘娘。”
魏诗雨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微微抬高下巴,目不斜视地走过他面前。
堑北如今不过是喉咙里的肥肉,难受的就是半块入肚,还有半块卡在外面。以四季关为界限,除非武力,周纪岑的势力再无法前进一分。
究竟是什么力量在背后一直在支持着危如累卵的南部,谁都搞不清楚。
“世子,别等了,先回去歇下吧。”阿碧不知何时走出门来,温声劝着,“小翟估计路上走得慢了些。”
“没事,”江奕涵淡淡道,“见到了才能放心。”
他倚在门框上,脑海中逐渐展开一张详尽的汉盛地图。东南西北四方局势清晰万分,再到行会,商路,分界局势……
草丛里响起小蛙的呱呱声,等他从头到尾捋过一遍,已过去半柱香的时间。
他眸中盛着温静的夜色,忽而眉尖一挑,站直了身子。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个叫他等了许久的人儿笑眯眯地站在门口,两只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冲他笑。
“去哪儿野了?”江奕涵也勾起唇角,冲他伸出一只手。
胡翟拧眉瞪了瞪他,将藏在背后的一捧白色四角花奉出来,塞进他手里。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门,江奕涵低头嗅了嗅那花香,“无尽夏?”
“嗯!”胡翟一双眼亮晶晶的,“本来摘了一大捧,没料到路上给飞叶吃去一半。”
“事情还顺利吗?”
“世子,怎么说我也是你手下第一员大将吧,”胡翟大言不惭地说,拿手在他胸口轻轻拍了拍,“他们保证月末交货,你可以放一百个心。”
江奕涵微微一笑,也根本不反驳他自诩的称号。
直到用过晚膳,江奕涵也处理完了一部分南部的折子,转过身来对他说,“明日安公主会过来。”
胡翟一僵,“我……需要我要出去避开吗。”
江奕涵轻轻叹了口气,将他拉近几步,干脆又把人托到腿上。“小翟,你知道的,我不得不陪她做戏,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坦诚地注视着胡翟,胡翟却没有同样的勇气回视。
他明白的,魏鹤铭有意凑成这桩“美事”,世子又哪来拒绝的资格呢。
只是每当世子和那个温雅的公主坐在一起弹琴赏花、作诗吟对,他却只能傻乎乎地站在旁边侍奉,心里就像被虫蚁啃噬般酸痒得得难过。
胡翟听见自己干巴巴地答应:“我懂的。”
然后他尽力维持着平静,挣脱开江奕涵的手,从他腿上站起来,走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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