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定了他没有退路,吃定了他的习惯和依赖,吃定了他的爱慕之心。
所以理所当然的,每次害怕被抛弃的那一个都是他。
“如果你……”胡翟的声音在颤,他抿了抿嘴唇,“那我该怎么办?”
光线朦胧,隔着一层乌纱,他能看到江奕涵逐渐靠近,然后抬起左手,轻而易举地抚上了他的脸颊。
“说得没错,”他到江奕涵温声说,“我就是吃定了你。”
那瞬间心脏紧缩,胡翟几乎以为自己真会流出泪来,却被那暖柔的指尖擦过眼角,只留一片干燥。
他有些惊恐地阖上双眼,睫毛颤抖,无比希望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甚至后悔将那个问题问出口。
瞧瞧,如今世子大大方方地承认吃定了他,他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白给自己难堪罢了。
江奕涵手指在他面颊摩挲,缓缓将头探入了斗笠中,与他贴着额,“所以哪儿都别去,等我把你吃干抹净。”
他轻轻咬在胡翟嘴唇上。
戏台上咿咿呀呀,借着乌纱遮掩,他们旁若无人地在角落亲近。
过了好一会胡翟才反应过来,恼羞之下直接将他推开,七荤八素地走出门去。
日光醇蜜般投洒而下,树荫中有一群孩子正在打画片,嘻嘻哈哈的声音一路传过来,让他有些怔然。
他今年已经二十岁,身体健康,攒了些积蓄,能读书会写字,账本也能看懂一些,手下还管着三所驿站,绝不是再是那个孱弱的孩童,离了世子就活不下去。
只是他惴惴不安着,急需什么东西来确认这段感情还能保持平衡,确保它无论面对怎样的风浪都能继续前进。
“腊月三十,”胡翟喃喃着对身后的人说,“真的是个好日子,是吗?”
江奕涵面色变了一变,走上前来,“小翟,我不可能同她成婚。”
胡翟被他握住肩膀,干干脆脆地扭过头来问:“那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掌下的肩膀精薄而有力,乌纱遮住了他的面容,但不用看江奕涵也知道,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定是又圆又亮,已经会时而迸发出锐利的锋芒。
如同他的喜欢,直白且勇敢,一往直前。
“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要我从阿冉阿碧的嘴里听到?”胡翟深吸一口气,胸前的那块小佛牌似乎在发烫,“为什么你不亲自告诉我?我在你身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
他连世子也不叫了,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后颈绷得同钢丝一般。
那几天他去了南州的驿站,如果不是回来后偶然间听到赐婚的消息,江奕涵大概会一直瞒他到现在。
什么不得不逢场作戏,不得不配合,他每次听了都要拼尽全力才能堵住喉咙里那些质问的话语。
江奕涵的沉默一点点折磨着他胸膛里那颗跳动的软物,逼得他喉咙发紧,不得不再次开口:“我,我不是没有眼神头的啊,如果拖累到了你,我可以……”
“因为害怕。”
胡翟一下子顿住了,瞠目看着他,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没告诉你,因为我害怕,”江奕涵低叹了一口气,“怕你离开我。你现在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里,如果再对我失望,我能拿什么留住你?”
这话听在胡翟耳里简直荒谬。他微微摇了摇头,“不,我怎么可能……?”
向来只有他默默接受的份,江奕涵怎么会害怕?他总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但平静面容之下又有强悍的湍流,呈出一片广袤而深厚的海。
而他,不过是一枚朴素的小小贝壳,只能被携裹着徐徐前进。
他们对视,然后江奕涵看到他毫不掩饰的酸涩。
江奕涵沉下眉,唇角却微微勾起,“越宝贵的人越需要费心,你就是这样的位置。”
“至于你说的腊月三十……”他嘴唇贴在胡翟耳畔,悄声说了几个字。
胡翟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笑吟吟的神色。
六月中旬,绿杨带雨垂垂重,五色新丝缠角粽,端午伴着一夜细雨来到钟州,街上飘满蒸糯米和竹叶香,甜意盈盈。
小白从清早就开始啾啾啼鸣,灵活地钻在阿冉和阿碧胳膊下啄小米吃。
御膳房轻视他们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年的素粽子只给了两人份,无论如何是不够的。
胡翟和江奕涵食性基本相反,几乎是纯肉食动物,连粽子都喜欢香卤肉馅儿的,早膳便一口气吃了四个。
今日还有一件要事做,江奕涵回屋收拾,胡翟就盘着腿坐在廊下专心吃一只红龙果。
这是他最喜欢的水果,可在钟州完全找不到,只有去白川时能带回来一些。
他正仔仔细细刮着皮,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渐渐靠近,立刻警惕地抬起头来。
是穆锋。
他刚回到宫里,风尘仆仆,脸上显出几分疲态,“世子呢?”
胡翟叼着木勺,指了指书房。
穆锋点头,刚走出去几步,又回过头来一挑眉:“我终于明白你那个‘茹毛饮血’的传言是哪儿来的了。”
胡翟茫然地抬起头:“什么?”
“老李头……算了,”穆锋耸耸肩,“成全你,你就在外面装装狐假虎威的样子吧。”
胡翟莫名其妙挨贬,一头雾水地看他走进书房,心道自己也没惹着他吧。
直到半柱香后,阿冉端着木盆从他面前走过,一脸惊恐:“你——你吃死孩子了?”
胡翟仰着脸,一双红通通的嘴,两排血淋淋的牙,活像个刚从哪儿吸完血的小怪物。
至于兔儿爷在白川茹毛饮血的传谣,还得从他在晚上偷吃了第一只叫人欲罢不能的红龙果开始说起。
江奕涵同穆锋在书房谈了半刻,出门一见他也是愣住,随后便低笑着从袖中掏出帕子来为他擦擦嘴角。
正午刚过,两人便乘轿出发了。
他们今日要去给江鸿飞送粽子。已经快整整两年,父子两人明明都身在钟州,可每个应该团圆的日子都始终无法见面。
寒山院就坐落在西山大牢的左侧,人迹罕至,来来往往都是些狱卒,又因为贴着山底,氛围十分凄寒。
当年堑北在汉盛东部崛起叱咤之时,谁能想到一代枭雄会被关押在这么一处破落的所在,足足空耗了两年多时间?
他们爬上层层台阶,将粽子递给门口的守卫。
守卫动作粗鲁地直接拆开食盒,里面只装着十个黏糯米粽子,看着并无异常。
他狐疑地抬头打量了江奕涵一番,似乎是在判断需不需要一个个地掰开检验。
就这么纠结了一会,他努努嘴,似乎也懒得把手弄脏,干脆就直接递给了门里的守卫。
反正这寒山院内足足有五道门,而且每道都有守卫,到时候出了事也不能全栽到他头上啊。
俗话说,风起青萍之末,每个能滔天覆地的改变实则都是由过程中些许纰漏所导致的。
带着雨湿气的长风吹过山野,满山能沁出水的绿茵微微晃动,将两人衣袍微微扬起。
他们并肩爬上台阶,再慢慢走下去。
青汉盛山河再美,于他们也不过囚笼。
这天晚上,有一位难得的客人到东风府做客。
为掩人耳目,他特意穿了一身素袍,赶在夜色沉寂时翻墙入府。
烛光照亮厉铁眼角一道长疤,他的脸庞线条仍旧是六年前坚毅英勇的模样,带着常年征战的狠厉,没有多少变化。
他朝胡翟微微一笑,大步踏入书房,开口便是一句:“大概就今晚了。”
随后便是长时间的等待。厉铁与江奕涵谈起军中的事,聊到魏晟又在边疆立功,魏鹤铭却仍旧不许他回来,大概率是怕他举兵起义。
“兄弟阋墙,魏鹤铭谁也不相信,只会把自己弄得愈发举步维艰。”厉铁拧拧浓眉,叹息道,“比魏华还可笑。”
江奕涵沉默半晌,“叔,你为什么会站到我们这边?”
“背叛兄弟的人做不了正道君王,况且胡烈还救过他一命。因此从魏华决心诛灭胡族开始我就决定换队,”厉铁饮一口浓茶,看了看在旁边就着烛火核对工坊账本的胡翟,微微一笑,“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没错。”
胡翟停下手中的叶筋毛笔,回他一个笑靥。
六年前,寒风凛冽,天地霜冻,一念之差,他决心放走这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如今亲眼看着他成长为了清秀挺拔的青年。
“你长得同你母亲太像了,”厉铁摇摇头,沉声道,“尤其是眼睛。”
正待他再说些什么,门口忽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随后便有人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出生了,”顾安是一路紧赶慢赶跑来,扶着门框道,“男孩……是个男孩。”
六月二十六日夜,一个从出生就极为尊贵的婴孩降生在长秋宫中。
他是这个王朝的第一位嫡子,存在本身就含着与众不同的意义。
魏鹤铭从煌龙殿赶回,颇为僵硬地抱着那个已经清洗干净,被包在暖和小褥里的男童。
他含自己的小手指,甚至还睁不开眼睛,可的确是一个真实的生命,让他慌乱,又有些欣喜。
两名接生婆在旁边小心道:“皇上,您……您可以进去看看娘娘。”
魏鹤铭恍若未闻,只是轻轻颠了颠那个孩子。
“为什么,”他的心忽然重重往下一沉,跌入潮湿黑夜,“朕问你,为什么这孩子不会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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