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天刚黑下去,庆喜殿内已是一片欢腾,所有人都在为着小主的大婚奔忙。
即使对方只是一介失势的病秧子王爷,但安荷姚为才人所出,按着尊卑规矩原只能嫁些不足为提的旁门小族,如今皇上亲自赐婚,这结果已相当不错。
日头已经全然沉下去,暮色青黑。两个丫鬟在门口挑着小红灯笼,嬷嬷拿雕花木盘小心托着头饰与妆品,刚要唤一声,忽而听见了铮铮的器乐声。
木窗开着半扇,冬风凄寒,将少女的发丝飘飘吹起。她只裹着一件青风绣荷披褂,迎风素手清闲地拨弄筝弦。
“小主!”嬷嬷大惊失色,“这风可凉着呢!”
“嬷嬷不必费心了,”安荷姚凝脂般的面颊扬起来,被灯笼撒上一点暖光。她目光慧黠,冲着嬷嬷轻轻一笑,“没有什么大婚,汉盛……就要变天啦。”
嬷嬷看到她的神色,顿时惊得不敢说话。她们小主自年幼便与书琴为友,论聪慧,这宫中其他同龄少女断然没有比得过的。
安荷姚伸手摸了摸木盘中那件大红喜服,感受着上面细密的针脚,精致的绣花,忍不住兀自一笑,眨去睫上的湿润,低声道:“他真周到。只是叫我穿给谁看去呢?”
一刻钟后,鼓声阵阵,宾客们齐齐涌入桂祥大殿,魏鹤铭也登上皇位,等待着今日的主角登场。
他要胡翟亲眼看到这一切,要他彻底死心。
而此时,江奕涵正穿着一身大红吉袍,静静坐在前行的马车之中。
他阖着眼,想起胡翟方才略显焦灼的那个吻,想起他在自己耳边轻声说“诸神佑君”。
二十岁的胡翟终于与十三岁的胡翟重叠,都弯着眼睛冲他笑起来。
“我们回家。”江奕涵记得自己这样回答。
夜色才降临不久,锦泉街已经陷入一片纸醉金迷,到处都是男男女女的笑声,琴瑟软绵。
一个浓妆艳抹的花娘刚在街边吐了酒,她胡乱抹几把嘴,踉跄着步伐往回走,忽然感觉自己的脚下好像在微微震动。
花娘瞪了瞪眼睛,“唔……这才刚开始呢,老娘有喝得这么醉吗。”
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醉酒带来的错觉,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剧烈,似乎地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地蹿动着,向上拱、向上拱——
轰!
火光冲天!
甚至都听不到花娘撕破喉咙的一声尖叫,整座闲云楼一刹那全部被引爆,火苗疯狂地舞蹈着,攀到足足三层楼之高,贪婪地将一切能舔舐到的东西都吞噬,迅速蔓延开来,点燃了周围所有的酒楼。
花柳之地最不缺易燃的薄纱粉帐,其次便是数不尽的酒水。一时间火势愈演愈烈,天际亮如白昼,烧焦的气味随风弥漫。
四处都是人们的尖叫声、咒骂声、哭喊声,不过眨眼之间,寻欢作乐的去处竟顷刻成了最恐怖的人间炼狱。
以最繁华的锦泉街为中心,混乱如潮水般彻底弥漫开来。街上混乱不堪,有衣衫褴褛的人趁机拿着棍棒肆意敲打沿街店铺,于是又开始发生暴力、抢劫……
一个脏兮兮的老头像只大老鼠般从暗处爬出,他盘腿坐在墙角,看着这一切混乱,嘿嘿地傻笑着。
火光照亮了他脏兮兮的面颊,也点燃了他浑浊的双瞳。
过了一会,他听着人们的尖叫,喃喃唱起了那首耳熟能详的歌谣:“锦泉芬,锦泉琛,梦中几度来相温……”
谁还记得,这个恶臭邋遢的流浪汉,正是当年嚣张跋扈的慕容庆伝呢。
他对面的街道上,有个女人正紧紧搂着自己的孩子躲避车马,她不断大哭:“亲宫卫!亲宫卫怎么不出来!他们是要眼睁睁看着我们死吗!”
是的,按理说亲宫卫早该出城平定纷乱,然而——
“秦大人,您再喝一杯嘛,反正今日也没什么要事,何不与妾身……共度良宵呢?”
金发蓝眼的女子娇俏地笑着,又为亲宫卫副统领倒满一杯酒。
那男子早已面皮发红,就着她的手喝了这一杯,醉醺醺地凑上前来,还未触到女子身旁,就已经歪倒在地,呼呼地打起鼾来。
金笑冷笑一声,一跃而起,用力踹了他两脚,确保人已经被药得昏迷不醒,这才大摇大摆地走出门去。
她借着夜色遮蔽迅速潜入小道,循着早就说好的位置找到了胡烈。
对方脚下躺着一溜哨兵,都是直接从后颈被敲晕的,守株待兔,毫不费事。
这个夜晚,关系网上的每个人都在行动,上到穆锋,下至无名走卒,这几年来安插在各部的钉子同时启用,即刻要将这个华丽的铁笼撕裂。
两人会合的时候,身为亲宫卫正统领的魏晟还在桂祥大殿里等着喝喜酒。
军机中枢的统领殿内,一只小小的竹管从窗缝中探进,慢慢瞄准了桌前男人的脖子。
嗖!一根细小的银针立时刺入他的脖颈。李冠察觉的很快,可惜这针是顾安配的,毒上加毒,他只踉跄着走了两步,登时跪倒在地,软成了一滩烂泥。
胡翟穿着一身黑色短袍,几乎与夜色混为一体。他小心地将窗户关合,收好竹筒,轻巧地翻身出去拉动引绳,朝天放出一只小小的信号弹。
那是绿色的一枚,混在庆典礼炮之中,毫不显眼。
“军机中枢搞定了。”穆锋捕捉到那枚信号,一扬手臂,白鸟从他肩头振翅腾飞,向着西面的铁骑营掠去。
另一边,胡翟正悄无声息地从中枢大营侧门溜走,忽然被一股猛力抵在铁门上,耳边随之传来一声低吼:“你在搞什么鬼?!”
肩头剧痛,胡翟咬牙抬起头来,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石珉一脸不敢置信的神色。
石珉刚从桂祥大殿出来,奉命去看迎亲的轿辇为何还没到,却亲眼见到这个小哑巴从李冠的殿里偷偷摸摸走出来。
“你——”石珉的瞳孔都在颤,他微微摇着头,“你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几名传讯兵正骑着快马朝桂祥大殿飞奔,却被一只百人军队阻拦在宫道上。
领头的军官拿出牌子一亮,传讯兵顿时惊道:“元将军,你们这么快就得了消息!”
元曌面不改色,冷声道:“开宫门。”
传讯兵面上显出犹豫的神色,“这……”
“你继续拖,”元曌双臂一揣,直接截断他的话,“就怕到时候问罪下来,你祖宗十八代的头都不够砍!”
被一百个士兵虎视眈眈地盯着,传讯兵终于是退缩了,调头策马狂奔,大喊道:“开宫门!开宫门!”
他们不知道,整个皇宫的传信系统和初级指挥系统已经由此完全瘫痪。
同一时间,轰隆一声,朱红的汉盛城门洞开,这座城池被豁然撕开了一个口子。
守城军的箭方才已经全部射完,只得束手无策地在塔楼上看着城下气势汹汹的军队,完全不敢相信六皇子竟然率领军队杀回了钟州。
他们倒是有炸药,可是敢动手吗?那还是汉盛的六皇子啊!
而魏朗烨骑在高头大马上,肩背挺括,薄甲反出冷冷的寒光。
他环视一圈,扬声道:“兄弟们,三年前我们被自己的故土所抛弃,被狼狈地驱逐到胡地,我们拿不到任何补给,食物需要自己种,牛羊只能自己蓄养,衣服都是一针一线缝补的!今日我们光明正大地回来,定要叫他们尝尝烨云军的刀锋,让他们后悔曾经的所作所为!”
“是!”
士兵震天高呼,大地似乎都在颤动。
“怎么迎亲的轿子还没来?”
嬷嬷急得团团乱转,刚刚好不容易劝说小主穿上了喜服,却左等右等不见那位堑北王爷前来。
突然,一名丫鬟急匆匆跑来,连礼都来不及施,张口便喊:“嬷嬷,出事了!出事了——”
“赶紧住口,这大喜的日子!”嬷嬷慌张地看了一眼安荷姚。
安荷姚直接自己伸手掀了盖头,上面坠的金珠一阵脆响。她妆容精致,遥望着远处发亮的天空抿唇一笑,“我早料到了,他岂是甘愿被安排的人物。”
凛冽寒风撕扯着她的大红喜服,宛若沁血。
突然,有微弱的震动从地面传来,由点成面,越来越剧烈,越来越汹涌。
“马,”安荷姚侧耳细细听了一阵,“拿棉布裹着蹄子。”
她听得没错。
铁骑营全军出动,精锐五千,外加江鸿飞当年带到汉盛的一千北盛军,他们拉成一条长线,完全阻断了宫道。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守值的亲宫卫和传信兵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慌乱地大喊道,“哨兵去哪儿了?快去找李殿下!”
然而哨兵们正在西北角的树林里躺着,仍旧对眼下所发生的混乱一无所知。
军队之中缓缓驶出一架华贵的轿辇,帘帐掀开,男人的一身红色喜服在风中烈烈作舞。
他立在静默的千军之中,身形挺拔,发如墨羽。
江奕涵迎着长风微微眯起眼睛,随后伸出手,一把撕裂了那件极度违和的红袍,露出里面冰寒的盔甲。
红袍滑落他指尖,被风刮起,很快不见踪影。
“很简单,”他低笑道,“我们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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