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军奔腾,拉成长线向北进发,将地面踏得隆隆作响。
大约过去了一个时辰,他们已经将钟州远远地甩在身后。
疾风呼啸掠过耳畔,前方无尽的黑暗中忽然现出一泓光亮,逐渐近了,方能看出是月光在冰面上的反照。
天气肃寒,堑江早已连月冰封,冻得实心坚硬。他们就要利用地利之便抄近道返回堑北南部。
厉铁提早安排过,士兵们已然有序地分成数列,在马蹄上裹好粗布,依次过河。
魏朗烨与章亭昀自此要兵分三路,各自折返了。
“多谢。”江奕涵郑重地冲两人道,目光灼灼,“他日两位若有危难,江某义不容辞。”
“打住打住,可别咒我们啊。”章亭昀吊儿郎当地挑起一边眉,“再说了,我帮你也是在竹飞的授意下,要不谁都劝不动。”
魏朗烨先蹭地一下怒了,“谁准你叫那个名字的?”
章亭昀哼一声,歪着头跟他嘚瑟,“哎我就叫了怎么着?你出现之前我还叫了好多年呢。怎么着,嫉妒吧?”
魏朗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领口往前一扯,“你孩子都打酱油了,能不能要点脸?”
“瞧你这粗鲁的莽夫相,竹飞跟着你真是鲜花插牛粪。”
“不服吗?要不要找个地方比划比划?”
两人越喊越大声,身后各自的人马纷纷别过脸去,只觉无比丢人。
怎么说好歹都是统领一方的州主和国主,做出来的事却比垂髫小儿还幼稚。
两人胡闹了一番,这才相继告辞。
飞叶一直依依不舍地望着魏朗烨消失的方向。胡翟弯下腰来,抱住他的脖子,安抚地摸着他的鬃毛。
对于已经步入老龄的飞叶来说,胡地水土实在不适合它生存。
转眼间,铁骑营的人马已经渡河大半,阿冉挤在一群男人中间,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江奕涵的位置,她连忙打马上前,万分焦灼道:“世子,阿碧没跟上来,在向天门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胡翟大吃一惊,出乎意料的是,江奕涵只是淡淡一勾唇角:“她做出选择了。”
阿冉先是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抬起手抹了把脸,低声呜咽道:“见色忘友的混蛋,怪不得昨日把那些镯子玉钗全送给我呢……”
她哭了起来。
胡翟轻揽着她肩头,面上也是浓浓的担忧,“宫里的人不会害阿碧姐吗?”
江奕涵微微摇头,“阿碧说刘荥早已安排好了,今夜他们会趁乱逃走。”
胡翟想起那个曾带兵将他们困在东风府中的男人,心脏不轻不重地往下一坠。
在阿碧眼里,那个男人已经可信到比回自己的家乡更好了吗?
时间容不得多谈。背后如影随形的追兵虽然暂时无法撵上他们,可眼下仍然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
胡翟护着阿冉,两人一起过了冰河。
最后还剩下一千五百名北盛军,他们每个人的马匹上都系挂着一只黑布袋。
江奕涵打马领着所有人向前,边走边将黑布袋有条不紊地系在一起,直至布满河道中间的整个冰面。
军队前,元曌揣住双臂,懒洋洋地对厉铁说:“这孩子以后得有一番大作为。”
“还用你说。”厉铁沉声道,“早在六年前把胡翟交给他时我就知道了。”
漆黑中擦亮了一线红光,缓缓下坠至河面,绵延出颜色鲜艳的火蛇。
寂静中,嘶嘶燃烧的声音就响在耳畔。
所有人都在注目观看。
一双手忽然拢住他脸侧,严严实实地覆住了他的耳朵。
胡翟侧过头去,他看到江奕涵含笑而坚毅的神色,还有那道流畅优美的下颔线。
他忽然又记起了方才一闪而过的念头。
想吻他。
想吻世子。
想吻……江奕涵。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尖锐冰屑被炸得四溅飞起,带着热气的火浪几乎逆风席卷到岸边。
这是为他们送别的盛大烟火,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
冰封的堑江宛若一块硬板,被从中间干脆而狠厉地折断,凝固多日的堑江在短暂的停顿过后,终于再次传来了腾腾的水涛声响。
人群后,胡翟微喘着地退开些距离,耳尖通红一片。
“你怎么,你怎么……”
明明他一点动作都没有,一个字都没说。
“我也想做很久了。”江奕涵好笑地拿食指在他下巴上来回摩挲,“因为你一直在看我的嘴,对不对?”
胡翟面颊滚烫,强迫自己梗着脖子,不要躲避视线。
军队中,有人低低咳了一声,“世子,追兵估计快赶到了。”
江奕涵点点头,手掌最后在胡翟颊侧停留了一会,“我们出发。”
与此同时,堑江的另一侧。
“皇上——皇上——等一等!”魏晟嘶吼着,纵马狂追。
所有亲宫卫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然而前方的那个男人就像疯了一般,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他在加速,不断地加速,用马鞭狠狠抽劈折磨着胯下的牲畜,哪怕清楚它的后股已鲜血淋漓。
魏鹤铭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撞击胸膛,寒风几乎能在他脸上和耳边切出一道道的血溜,也已经把他的双眼吹得猩红一片。
他宛如被抢走了所有珍宝的孩子,在妄图全力捕捉住指缝中那一丝流沙。
远远的,魏鹤铭听到了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身下的马匹似乎已经在微微抽搐,可他根本不在乎。
魏鹤铭用力一拉缰绳,强迫它向另一侧的高坡奔跑。随着视野不断扩展,一望无际的堑江江面如同卷轴般缓缓展开。
大块的碎冰漂浮在水面上。明亮的月光下,江水粼粼波动。
军队拉得很长,而末尾则缀着两三走得稍慢的人,大概是受了伤。
魏鹤铭一跃下马,快走两步,双眼中迸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光。
而身后那匹年轻力壮的烈原马摇摇欲坠地踉跄了两步,骤然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它圆润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光芒,瞳孔涣散,直至最后失去呼吸。
魏鹤铭迎着长风眯起双眼,冷峻的目光在队伍间梭巡,毫不费力地辨出了队伍中最后那个纤细而眼熟的背影。
隔着一道江的距离,魏鹤铭能看到他穿得很厚,一顶绒毛帽,还围着雪白的狐裘。
白软的,应该像个团子。
如果染上血,暖热朱红大概会沁得很美,就像落在纯白的雪上。
他果然还是更喜欢他穿红。
魏鹤铭缓缓伸手,从后背的箭筒中利落抽出一根雕龙金箭,搭弓,瞄准,大臂用力,将弓箭拉成一个足足的满月。
锐利的尖端直逼那人后心,右手轻轻一松,利箭破风而去,将一颗炙热跳动的心脏插穿,放干他滚烫的鲜血,融化他身上那令人厌恶的纯白,让这个可恶的小伺郎从里到外都呈出一种腥甜的红。
魏鹤铭沉浸在自己狂乱的幻象中,胳臂乱颤。
他得不到的东西,更没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他定了定神,再次举弓,这一次没有犹豫。
右手骤然松开弓弦的那一刻,魏鹤铭不受控制地想起那次春猎之时自己也是这样放出一箭,不过那回是为了救他一命,这次却真真确确是为了杀他。
那支箭化作一道寒凉的冷光,纵飞而去。
回忆只要打开了阀门,就会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将他拉上山崖,被吓到面色苍白的那个人;蹲着身为他穿上靴子的那个人;坐在书架中间认真为他整理书册的那个人;在秋夜给他奉上一碗牛肉热面的那个人……
还有站在城楼上,亲口说出自己是胡王儿子的,那个人。
“噗!”
骤然听到扎进冻土里的轻响,飞叶微微一抖。
胡翟察觉到它的变化,敏感地回头,果不其然瞧见半支已经没入地中的金箭。
若他们走得再慢一步,或者说……那个人再射得更远一点,他此刻肯定已经倒在地上了。
旁边因为受刀伤而落在队伍后面的小士兵吓了一大跳,“大人,您没事吧?”
胡翟默默地摇了摇头,侧脸向江对面的高坡望去。
夜太漆黑,距离又太远,风雪之中,他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始终觉得有一道炙热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从前他救他的那一命,如今也算还清了。
“大人,”小士兵才十八九岁,一双眼睛又亮又干净,满脸赤|裸裸的忠诚,“要不要禀告给王爷啊?”
“不用。”胡翟避开他刚缠好的伤口,安抚地拍拍他的肩,“你以后打仗不要先冲到前面,明白吗?等你年纪大一点,能使铁盾牌的时候再这么做。”
小士兵吸吸鼻子看着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皇上,”魏晟终于追赶上来,拼命粗喘,“……堑江被炸开,咱们追不上了。”
“那就不必追了。”魏鹤铭远望着黑夜的尽头,冷冷一笑,“江奕涵以为自己能顺顺当当地回到堑北当王,未免太天真。”
寒风烈烈吹起他的黑袍,再恣意刮向广袤穹隆。
魏鹤铭攥紧金弓,缓缓勾起唇角,“我还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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