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疏淡,偶尔几只蜻蜓轻闪着透明的翅翼掠过御医坊,蚂蚁在树干上焦急地爬上爬下,隐隐有降雨的征兆。
顾安以两指轻轻抚摸过魏天泽的脖子,又压下他的舌头仔细打量一阵,低声道:“同我之前想的一样,起初喉咙处的软骨发育不全,所以才会这么长时间都发不出声音来。”
一圈人围在床边,阿冉心急口快地打断他,“那如今是有法子治了吗?”
“泽!”魏天泽坐在床上冲她摆动着小拳头,又喊了一声:“泽——!”
这是他唯一学会的字音,从昨晚开始便像吐西瓜籽一样不停地往外蹦,直闹得人耳朵里嗡嗡作响。
都怪他们这些人刚开始兴奋过头,听他说这么一个字就宛如聆听圣旨,围着魏天泽又是夸又是抱,所以魏天泽才跟着人来疯,小嘴啧啧啧地重复个没完。
顾安清俊的面容上浮现出几丝无奈,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不用医治。随着魏天泽慢慢长大,喉咙处的软骨也会逐渐发育完善。多饮些鲜牛乳会大有裨益,再就是……多晒晒太阳。”
这些倒都不难。
魏天泽眼看一屋子的人都不搭理他,气鼓鼓地在床上翻了个身,撅着两瓣小屁股直愣愣朝着他们。
一声轻轻的爆响后,屋里迅速蔓延开了某种可怕的味道。
先是距离最近的顾安不动声色退后几步,紧接着,阿碧抬起手来捂住了口鼻。就像一只摔下去的杯子勾连了另一只,稀里哗啦,霹雳扑通,一群人全都溃散开来。
阿冉惊恐地扑到木窗边上大口呼吸,“这小兔崽子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早膳……”奶娘躲在她身旁,颤巍巍地低声道:“早膳只用了些菜泥,可能是闹肚。”
那厢,魏天泽终于重新夺回了所有人的目光,兴奋地在床上打滚,露出一排米粒似的小白牙,笑得咯咯作响。
“好呀,”阿碧忿忿地用力一拍窗栏:“这小兔崽子绝对是故意的!这心眼!”
“吵什么呢?”
随着淡淡的问声,屋门被人推开,一抹颀长的身影缓步踱入。
“泽、泽!”
魏天泽调转方向,飞快地朝男人爬过去,两只手一张一开,一张一开,那意味很明显:赶紧的,抱我!
然而江奕涵只在进门时定定看了他一眼,很快便转身径直朝胡翟走去,“穆远贺已经先去花厅等着你了。”
“糟了,”胡翟这才反应过来,“我一起床便过来了,方才也没注意时辰!”
只需想一想穆远贺跌着脸时那种杀人于无形的表情,胡翟就心底打鼓,赶紧脚下抹油地往花厅方向跑去。
“泽?泽?泽泽……”魏天泽眼看着胡翟跑出门外,有点委屈似的,扁着嘴一连叫了三声。
呜,他没有臭屁了呀……
江奕涵回身环视了一圈七七八八的人,眉心微蹙,“行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顾安单独商量点事。”
一行人鱼贯而出,只有魏天泽被抱在奶娘怀里,犹自不甘心地叫着。
只片刻,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屋子便只剩下了两人。等门一合,顾安二话不说赶紧把江奕涵扶到了床边,“王爷快坐下吧。”
若不细心看,根本发现不了江奕涵浓黑的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撑到现在几乎是强弩之末,挽起裤子来,右小腿正剧烈地痉挛,青筋狰狞凸起,不收控制地紧缩又松懈,宛如有异物在皮下蠕动,膝盖肉眼可见肿得很高,根本无法弯曲。
顾安用指腹轻轻按压,目光微沉,“今日要降雨,这是空气湿冷所致。我先为王爷热敷一下再针灸。”
窗外天色已经阴沉为淡淡的昏黄,暴雨将至。江奕涵长舒一口气,薄唇噙着自嘲的笑意,“真不知道我这条腿还能坚持多久。”
顾安用一条泡得滚烫的毛巾紧紧扎住他膝盖,“王爷考虑过我上次提出的方法吗?”
蒸腾的热意包裹而上,酸痛许久的膝盖终于得到缓解,内里传来一点麻酥的痒意。
江奕涵忍不住仰头低叹了一声。
“……我不敢赌,”他闭了闭眼,声音微哑,“不能赌,至少现在不行。等西南的战事平定,等胡翟坐回原来的位置,等朝廷中的人彻底换完血,等找到合适的继位者……”
一根长针缓缓没入了他淤积肿硬的膝盖之中。顾安垂着眼睛继续落针,他的手极稳,第二根、第三根……
直到落下最后一根银针,顾安才取过干净的巾帕擦了擦手,道:“王爷若当初不做王爷,就不必苦忍着背负这些了。”
外面开始下雨了,滴滴点点的湿意落在窗栊,又逐渐繁密。
“相比在钟州皇宫那些日子,这算什么苦。”江奕涵平静地笑了笑,“人活在世上,谁不是背着责任?哪来那么多的容易。”
转眼离那年冰湖相救已有七八年,他们再也不是被命运洪流肆意耍弄、束手无策的少年。
顾安默默地点头,“那等这一切事情结束后,我再为王爷开刀疗腿吧。”
走出花厅的时候,雨早已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檐角落水滴滴答答,在地上激起一阵轻细的白雾。
胡翟倚着门看出去,入目一片烟雨朦胧,细碎额发被凛风吹起,连脑袋都清醒了不少。
好在第一堂课穆远贺没怎么为难他,只谈了谈国论,临下课时又拿了两本账目给他看。
“这是你从前做的工坊账本,王爷一直给你保存着。”
那不过是两本最普通不过的账目,甚至做的相当幼稚可笑,却被江奕涵珍而重之地收藏下来,特意添了封面,仔细分类,用锋利俊朗的字体写着:白川·一,白川·二……
反正雨势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停,胡翟干脆蹲下来,翻开了账本。
第一页,醒目的四个大字:头号大将。
胡翟:“……”
账本前几页翻卷得厉害,还有朱笔修改的痕迹,大概是他算错后江奕涵为他改正的,自己又来回翻看过许多回。
从一开始的混乱无章到有理有序,账目从乌漆嘛黑逐渐变得清晰悦眼,胡翟的心也一点一点静下来。
他慢慢想起在钟州的许多个夜晚,无论窗外是水汪汪的蝉鸣还是大雪无声覆枝,书房里永远点着两只明烛,他们分别坐在桌两侧,一个改账目,一个看南部的折子,能这样待上好几个时辰。
“在看什么?”
正出着神,忽然有一片阴影落在纸页上,遮去了近处细细的雨丝。
“账本。”他抬起头来,俏皮地歪了歪头,“竟然劳烦世子来接我。”
江奕涵勾唇一笑,伸手将他拉起来。
远远的走过来看到胡翟,好像是地里冒出的一朵小蘑菇,避着漫天大雨,静悄悄开在屋檐下。
两人并肩往前走,江奕涵不动声色地将伞朝他那边倾斜一些,肩头很快被雨濡湿,“第一天上学堂,感觉怎么样?”
“还好,”胡翟想了想,“那些账本,我看了真的能想起来一些。”
“我说了你会的。”江奕涵挑挑眉,“而且你起初学得也很快,根本不用我多费心。”
雨水落在伞面上,淅淅沥沥。
正说着话,胡翟却狐疑地蹙起没,脚步逐渐变缓,直到最后骤然停下。
“你又腿疼了,对不对?”胡翟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刀见血,“你走得一直比我慢半步,从来没有过。”
伞下笼出一片单独的空间,隔开了雨幕,流淌着悄悄的静默。
半晌,江奕涵才勾了勾唇,“不怎么严重,没想瞒你。”
“我才不信。”胡翟把怀里的账本抱紧一些,用力咬了咬嘴唇,“自从十一月后你晚上就睡得不舒坦,一定是忍了好久才去找顾安,对不对?”
江奕涵在他直白又满带怒火的注视下直接举手投降,“我错了。”
风急了些,斜斜吹裹着冷雨往人身上招呼,偏偏江奕涵还把伞大部分都罩在胡翟头上,肩头已经湿透了。
“混蛋……”胡翟恨得咬牙切齿,不由分说地夺过伞,举高一些罩在江奕涵头上,“赶紧先回去,回去再算账!”
江奕涵应了一声,伸长胳膊把他紧紧搂在怀里,“我出来时让小玉给你准备好红糖姜汤,回去喝了祛寒。”
“有这功夫你怎么不多关心关心自己——”
雨势繁杂,遮住了二人渐行渐远的声音。
视线一转,花厅小径内侧正立着一身锦袍的玉嬷嬷,顾秋在旁为她打着伞,一双眼中醋意十足,“嬷嬷,听守夜的宫女说,昨夜他还叫王爷给他念书听,自己却呼呼大睡,根本不将王爷放在眼里。”
“这男宠实在是太没规矩了。”玉嬷嬷捻着手中的巾帕,口气嫌恶,眉心陷下浅浅的川字,“娘娘告病退居多年,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我悉心治理,若是给他一颗老鼠屎怀了好汤……”
雨幕下,她明显老态却精致勾画过的眉眼狠狠拧了拧,“即便王爷不让我管,我也不能坐视不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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