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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九文学 > 桃李春风皆是笑话 > 第三十九章 开诚布公
 
虽说不是过年,但若是每逢吃起鱼来,鹿衍便都格外欢喜,仿佛天下间所有的珍馐美味,都不如一尾清蒸,一尾红烧。

韩先生亲自下厨,鹿衍在旁帮忙打下手,至于张麟轩原本是想着去见李子,但竹楼上下二层,里里外外地跑了个遍却依旧不见小姑娘的身影。

张麟轩便只好与韩先生询问她的去向,未曾想后者竟以防贼一样的目光打量着他,然后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没事干就过来添柴。”

不愿砍柴的张麟轩微微一笑,嘴上看似答应,实际上却跑得连影儿都没有,临走前只丢下一句,“一会儿吃饭,我再回来!”

韩先生会心一笑,而鹿衍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中暗自骂了一句,小兔崽儿子。

韩先生嘴角扬起,轻声道:“不是一样的?”

闻言后,鹿衍不禁眼神错愕地看着韩黎。

韩先生温言解释道:“坐镇此地久了,多少也算是一处治学之地。读书人即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但对于自家陋室岂能真的一概不知。”

鹿衍恍然道:“原来先生早已将此地炼化。”

韩先生摇摇头,继续说道:“熔炼万物,化为己用,此乃十方阁御物之术,亦是后世大多数修行者惯用的保命存身之手段,然而韩黎却不喜此道,故而也谈不上炼化。若要究其原因,许是韩黎与竹楼两者之间,能够相互瞧得上眼。”

鹿衍点点头,默默琢磨其中滋味,“受教了。”

在灶台边一番忙碌之后,韩先生便取了一个木凳,坐在一旁看着火候,静待鱼熟。

“当世棋坛三大家,褚少卿,陈槐,董昱,此三人各有长短。褚少卿为一国首辅,落子大气磅礴,历来不屑阴谋诡计。与人当作君子之争,输则输矣,赢则赢罢,不过一笑置之。奈何棋局如战场,兵者诡道也,一味地铁骑冲阵,当然光明磊落,但日光之下,必有阴影存在。为一国而谋,为天下而谋,为万世而谋,心中固然应该坦荡,但未达目的,有时候也不得不摆脱常规。”

韩先生停顿片刻,目光看向一旁案板处的鹿衍,而后者只顾着切葱花段,默不作声。

韩先生收回目光,望向门外,瞧着那日落余晖,心里忽然涌出一股暖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万载人间,太平无有,如此极慰人心。

韩先生眯起眼眸,笑容和煦道:“不求与万物和解,但求心中坦然,无愧于此方天地。若能安枕于日落之地,也算一件幸事。”

鹿衍突然停下手上的动作,由于背对着韩先生,故而不见其神色,两肩似在微微颤抖。

“不思耕耘,只求坐享其成者,最是该杀。”

韩先生不急不缓地说道:“走过了竹楼第三层,怨气不该再如此重才是,莫非是真想一步走向修罗?少年之恨,源于欺骗,心结易结,倒也易解,反倒是你这位大道之上的同行者,不知不觉间,竟是以自身之怨愤殃及了整条道路,谈不上对错,但何至于此?我与齐岳泽皆是自愿而为,既是为学生护道,也是为此方天地护道,并非是一味求公心,而当真没有任何私心。二者虽然不同,但互不耽误,勉强还能瞧得上彼此,所以一得一失,理该如此。”

鹿衍呼出一口浊气,问道:“您,是何时知道的?”

“光阴之术,着实了得,然而亦会败于光阴。十余年春去秋来,所以一眼便认出来了。无论再忘记多少次,一样会重新记起。”韩先生神色温柔地说道。

鹿衍又问道:“那您是觉得我错了吗?”

韩先生摇了摇头,望着天边晚霞,缓缓说道:“不必去过多地纠结对与错,行路至此,也该环顾四周,好好地瞧一瞧这天地间的美景。万事万物,理该有始有终,但你改变得了一时,却改变不了一世。与其劳心劳力至此,倒不如坦然面对。已有之事,是你的过往,而不是他的,将来的路到底在哪,即便是你,也只是个外人罢了。苦熬万载,何尝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怎么如今反倒疑神疑鬼的?

横渠书院的王禅老先生堪称当世国手,向来喜欢胜负操之于己,但即便他占尽先机,棋子得失皆在掌握,可一旦棋至收官,仍是无论如何都赢不得落子随心而动的江南文士陈槐。究其缘由,无非是这位老先生过分地强调了术与道的重要性,力求一招一式皆需有迹可循,如此一来,大势之下便无人可独善其身,但对于陈槐来说,心于天地合,无拘道与术,任你狂风不止,吾之心湖,亦是一浪不起。”

鹿衍瞧着案板上的葱花段,喃喃道:“先生是想劝我放手?”

韩先生并不急于回答,而是起身掀起锅盖,然后捏起一小撮葱花,随手洒在鱼腹上,笑问道:“对于此事,难道你也会刻意为之?”

鹿衍心领神会,然后微微一笑,轻声提醒道:“这一尾清蒸应该还没熟了。”

韩先生轻咳几声,故作严肃道:“你看,这便是我刻意与讲道理的结果。愣着干什么啊,赶紧再切一些备用。”

“好嘞。”鹿衍咧嘴笑道。

韩先生没好气道:“德行。”

鹿衍忽然感慨道:“若那个时候您没有……”

韩先生打断道:“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追求,不是吗?不用因此去责怪谁,也不要回过头来再去刻意地做些什么。人生所有的遗憾,从来都不是为了弥补,而是教我们该如何更好地去珍惜当下。大胆向前走,目光往远看,既然已经辛苦地走到了这里,就更应该对得起自己的努力。”

鹿衍帮着重新盖好锅盖,然后取来一个木凳,与韩先生一样坐在上面,笑了笑,轻声问道:“像您和齐先生这样的读书人,可曾有那一刻真正为自己想过?”

韩先生想也没想,笑着脱口而出道:“年少时,以买笔墨纸张为由,与父母讨要银钱,然后再跟卖书铺子的老板讨价还价,只为省下一些,满足一下自己的口腹之欲。一串糖葫芦,当真很甜的。”

鹿衍有些哭笑不得。

“人嘛,怎么会没有私心呢,而所谓的公心,也无非就是更大更高的私心罢了。人心复杂,起伏不定,都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要刻意地去逃避,也不要刻意地去打压,由着它去便是。”

鹿衍有些不解,问道:“私心过重,且放任不管,岂不是要危及他人?”

“人之心,如剑之身,乃锋利之器也。人之躯,如剑之鞘,乃约束之器也。前者之于后者,如洪水猛兽困于囚笼之中,渐而磨灭兽性,融合神性,最终化作人性,再进一步便可至‘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境。天地之间,历来无绝对的自由,大雨将至,人总要去檐下躲雨。心念起伏再多,其实也无妨,只要能够约束住它便好。天地七十二州,疆域何其辽阔,不也一样要以十方阁为约束,从而始终坚守着底线。”

闻言至此,鹿衍不由得轻叹一声,“只可惜这份约束也快没有了。”

韩先生瞥了鹿衍一眼,没好气道:“别跟我说你是无辜的,哪怕没有推波助澜,但也绝对会顺势而为,因为这件事在你看,是愚昧众生自己的选择。修行之人所追求的‘飞升成仙’,以及山下百姓奉为圭臬的‘唯利是图’,皆是造成这一后果的前因,但你有没有想过一点,那些‘反其道而行之’的人又该如何自处?房倒屋塌之际,稍不留神,可是要砸死很多人的。”

“与我有……”

鹿衍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但见韩先生正神色严肃地看着自己,便立刻止住言语,将其生生咽回肚子里。

“接下来,我会想办法解决这一问题,还请您放心。”

韩先生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换了一个问题,开口问道:“北境战事一起,你又该何去何从?”

“实不相瞒,十方阁的目光始终都在盯着昔日的天界诸神,分心人间之事实在太少了,至于镇压一些远古大妖,迫不得已而为之。接下来不妨与先生交个底,就当是十方阁与文庙的再一次合作。”

韩先生轻嗯一声,静待下文。归根结底,这位读书人还是心系文庙。

“实际上,十方阁并没有失去山水之势,只不过二者都不在罢了。伏岳山,古琴埋藏之所,既是妖族始祖,亦是一位古神留下的传承,说不定哪天就寻着气机找回来了,属于是不得不镇压。东海崖畔,垂钓者枯坐多年,以此镇压整座东海,一来是我那位李师兄的慈悲心肠使然,不忍看水族卷入这场争端中,从而白白丢了性命。二来便是相思之苦,求而不得。除此之外,李师兄不惜以大道直接对峙者,乃是昔日的玄部众神。”

韩先生沉默片刻,难以置信道:“十层楼,六座陪祀之楼,虽有争端,却亦是存了借此机会,肃清神族,从此一劳永逸的心思?”

“没错。”鹿衍点点头,“山水各有其一,星辰亦有女子守在天幕边界,持剑者三魂有其二皆处天外。幽冥黄泉黄衫摆渡,混沌之上,亦是有人行船。战事一起,同样有人置身其中,届时只要书生固守高楼,未必没有这个机会。”

韩先生哑然失笑,“看来你是把所有人都谋划在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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