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进到21军军长刘湘这浓荫掩映的深宅大院时,长他3岁的刘湘已经在堂屋门口迎候了。
“啊,哈哈,作孚老弟,你终于来了!”刘湘满面含笑,声音洪亮。
卢作孚看一身戎装的刘湘,笑道:“甫澄,你招呼再三,我是不敢不来。”
两人朝堂屋走。刘湘体格健壮,宽额圆脸,足登马靴,身配军刀,不怒而威。卢作孚中等身材,偏瘦,脸型方正偏长,因短发而显天庭饱满,因浓眉而显两目炯炯有神。两人进入堂屋后,在太师椅上落座。刘湘手下弁兵即刻端了龙井茶来。
刘湘揭下军帽,抚头笑道:“来来来,先喝口西湖龙井。”自己喝了一口,“中山先生就喜欢喝茶,他道,中国常人所饮者为清茶,所食者为淡饭,而加以菜蔬、豆腐。此等之食料,为今卫生家所考得为最有益于养生者也。”
卢作孚喝口茶说:“倒是,孙先生认为,喝水比吃饭甚至还重要,把饮茶提到‘民生’之高度。可见,这喝茶称之为‘国饮’是有其据的。我听说,中山先生就爱喝西湖龙井和广东功夫茶。那年,他到杭州视察,也视察了茶店、茶栈,品尝了龙井,赞道,‘味真甘美,天之待浙何其厚也!’他提倡推广饮茶,从国际市场上夺回茶叶贸易的优势。希望降低成本、改造制作方法、设立产茶的新式工场。在中山先生的民生思想中,他是提倡茶的简朴,‘不贵难得之货’的。”
“说得妙!作孚,你真是时时不忘‘民生’、不忘市场。”刘湘说。
“我们是民生公司,是做水上营运生意的嘛。”卢作孚道,呷茶水,“‘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哦,作孚还会做诗,好,好!”
“这不是我的诗,是北宋文豪苏轼写的,他两度到杭州任州官,留下许多佳作。在这首诗里,他创造性地把‘佳茗’妙喻为‘佳人’,可见其喜爱国茶之心。”
“对,创造性!作孚,我早晓得,你老兄就是个很有创造性的人。”
“惭愧,惭愧,刘军长过奖了。”
这时候,弁兵过来掺第二道茶水。
刘湘道:“作孚谈到诗人,我也说个作家林语堂,他有饮茶‘三泡’之说。”
“啊,还望赐教。”
“他言,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岁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刘湘大笑,“来来,快喝这第二泡之茶。”
二人喝茶。
那天晚宴,何北衡对卢作孚大致说了刘湘要他来整治川江航道的事情,这是卢作孚早就有的想法,却力不从心。这川江航道不整治是不行的了,问题主要来自两大祸首:一是外轮霸道,二是军阀横行。以英商太古、怡和,日商日清为首的外国轮船公司,凭借内河航行权庇护和自身强大的经济实力,控制了长江上游航运,肆意排挤、打击中国轮船公司;同时,中国轮船公司又还遭到军阀欺凌。四川的防区制盛行,军阀割据,战祸连绵,纷纷强拉国轮兵差为其运兵运粮,不但不给运费,连燃料费也不付。不少军人坐船不买船票不说,还要船上供应茶饭,稍不如意,便借故肇事殴打船员,甚至阻绕开船,致使国轮危在旦夕。
“唉……”卢作孚长长一叹。
“作孚,这茶是不是太苦了?”刘湘问。
“茶是好茶。”卢作孚道,又喝了口茶,面挂苦相。
“明白了。”刘湘道,“你是在为外轮的霸道叹气。嗨,我国轮公司也太小了,都是些一两只轮船的虾米公司,啷个斗得过那些外轮,连自己的生存都悬兮兮的。”
卢作孚道:“我国轮弱小是有其因由的,现今,大多数国轮公司已经陷入股本折完、负债难偿,以至于转向卖船的境地。我川江航业实际上已经被英商的太古、怡和公司,日商的日清公司和美国的捷江公司等外国公司牢牢控制,他们有计划地伸入我扬子江上游,以成不拔势力。因为我们自己的不安宁,中国轮船几乎无不挂外旗,渝宜航线触目可见外旗飘扬,反倒难见我本国国旗。这不行啊,川江是我中国人的川江,不能任外国人长期逍遥!”
“是不能,我也不平。”刘湘说,“实不瞒你老弟,我曾经让我21军的大账房刘航琛,啊,你一定晓得,就是那个将重庆铜元局扭亏为盈的刘航琛。让他帮助整顿川江航运,想办法将华人这些‘虾米’公司组成一个‘鲨鱼’公司,以对抗洋鬼子。他开先也很有信心,结果呢,连召开一个川江航运华人业主的会议也没有开成。人些都各怀私念,达不成统一协议。听刘航琛说,他接触的华人航运业主中,就你力挺统一川江航业。”
卢作孚听着,苦笑,心想,这种事情只凭一个会议是没法解决问题的。
刘湘趁势道:“作孚,我想好了,事在人为,得要有能干人才能有所作为。北衡已经对我说了,你答应出任川江航务管理处处长了。今天呢,我两个摆摆龙门阵,说说具体的做法。”
刘湘这么说,心里还是担心卢作孚决心未定。他晓得,卢作孚是个非凡之人,任嘉陵江峡防局长后工作出色、成效显著。他去卢作孚的峡防局视察过,从峡防局可以俯瞰设在北碚码头货场上的营房,新盖的营房白墙茅顶,简朴整洁。墙上刷写有卢作孚提出的“忠实地做事,诚恳地对人”的醒目标语。他去那天,卢作孚正在操场上对列成三个方队的新学员讲演。“个人为事业,事业为社会。锻炼此身,遵守纪律,牺牲此身,忠于人民……”卢作孚讲演这话他记忆深刻。他也晓得当年卢作孚帮助杨森为首的军政当局整顿机关工作的事情,当时,卢作孚拟定有一个题为《四川的新生命》的办法纲要,其间,就全面清晰地表述了整顿川江航运的设想。
卢作孚没有立即回应,民生公司、峡防局的事情已经令他焦头烂额,再加上这一摊子事情,自己顾得过来么?可这也确实是个有利于整顿川江航运的差事。这不仅对我民生公司有利,也于华人航运公司有利。只是,有些事情得当面锣对面鼓跟刘湘说清楚。
刘湘见卢作孚沉默不语,心想,他怕是因为自己与杨森有过节而有所顾虑:“作孚,你是担心杨森?”
卢作孚笑道:“这倒不是。当然,我是一直希望你们这些官长们能够携手合作,共创四川太平的。”
刘湘嘿嘿笑,绕开这个话题:“作孚老弟,我晓得你不是一个钟情于政治的人,是一个虔诚的建设者。不过呢,以现今中国的实情,你搞建设也得要靠我们这些武人呢。老实说,对于你这种人才,我是只嫌少不嫌多,我是真心想扶持你……”滔滔不绝。
卢作孚听他这么说,心想,是得干干,这川江航运是非整顿不可了。当然,事情有个眉目之后,还是交给那个人去干。
刘湘呷口茶,继续道:“咳,我晓得,你们商人怕我们军人,其实呢,我们军人也怕你们商人。”
“哦,此话怎讲?”
“因为商人有洋钱!嘿嘿,商人嘛,没有军人保护便感到有生命危险;而军人没有洋钱也就没有饭吃,同样有生命危险。所以呢,我希望枪杆子与钱币合作,把市面搞好,彼此都有利。哈哈,不说这个,说正题,作孚,说说你的想法。”
卢作孚喝茶,正眼盯刘湘,斗胆把外轮霸道、军阀横行的话一气说了出来。
刘湘听罢,沉吟道:“嗯,我听明白了,你不仅是在指责外商,也是在指责我刘湘!咳,我刘某也晓得这些个事情,长此下去是不行的。”
卢作孚道:“确实如此。”
刘湘晓得,有的华人轮船公司就是因为军人的敲诈、勒索而垮杆的。自己现今身为军长、四川善后督办,操控四川唯一的交通动脉川江航运,坐镇西南最大的经济中心城市重庆,一统四川舍我其谁?可这川江航运要是整顿不好,不能一统,自己这宏图大志又何以能够实现?就把自己的想法和忧虑说了,态度诚恳:
“作孚,你就把心头的话说完,你说,要我刘某做啥子?”
卢作孚没有立即回答,取出一份自己草拟的《军事征用轮船条例》呈给刘湘。刘湘接过翻看,大喜,这个卢作孚确实不凡,他做事情有章有法,是早有准备啊!
卢作孚目视刘湘,道:“军座要我干,我得有言在先,我卢作孚不干则已,干,就要真刀实枪地干,到时候……”
“放心,我刘湘做你的后盾。现今嘛,我辖区广大、兵精粮足,是可以做成事情的!”刘湘提劲打靶说。
卢作孚的眉头舒动:“有你军座这句话嘛,我胆子就大啰!”
刘湘窃喜:“好,成交,我立马就下任命……”
“且慢。”
“啷个?”
“我卢作孚也算是临危受命,既然干,就一定会倾力而为。我有两点主张,请军座核定。其一,军座既然有想通过川江航务管理处来达成统一川江的目标,那么,一旦有成,我便无法兼任航管处的工作,因为我的主职是经营船运。所以,我想请你给我安排个副手。”
“好说,你看哪个合适?”
“何北衡。”
“他啊,我的幕僚,可以,就任命他当副处长。”
“说好,我只干半年,半年后全权交给何北衡。”
“这,……行,就恁个办。说说你的第二点主张。”
“其二,统一川江航业我民生公司愿意马首是瞻。”
“好,你卢作孚就是有胆气!往下说。”
卢作孚侃侃而谈。刘湘听着,展颜笑。为了整治川江航运、一统川江,他绞尽脑汁、多方寻法,就缺少个有主意、有能力的人,而今他找到了。他晓得,卢作孚开先以革命救国,后来以教育救国,现今又以实业救国,都干出了一番实绩。在革命救国中,卢作孚是敢冒杀头之险的。他刚到《川报》不久,“五四”运动就爆发了。身兼《川报》记者、主笔、编辑三职的他,充分利用了“无冕之王”的身份,以《川报》为阵地,连续发表了多篇反帝、反卖国的社论和专文,使《川报》成为当时成都唯一的一家不畏恫吓、替学生说话的报纸。他还脱下长衫,穿上灰麻色学生服,跟学生们一起街头游行示威;在教育救国中,他办通俗教育馆、办学校,在教育实践、教育思想和教育理论三方面都有诸多领先于时代的建树;而实业救国嘛,他刘湘是眼见为实啰:
“哈哈,作孚老弟,你硬是有想法,好,刘某应承就是。”
卢作孚也展颜笑,一统川江是他夙愿。他晓得,仅仅是个人和民生公司的热情、能力和努力是难以实现这一目标的,因此,他才深思熟虑说出了刚才的三点主张。他清楚,刘湘方才的痛快答应也与军阀自身要达到的目的有关。不论是刘湘当政还是杨森当政,从而今四川的政局和社情来看,确实应该尽快改变这种分防割据的混乱局面,否则,社会何稳、民众何安、他民生实业又从何发展:
“承蒙军座厚爱,作孚我代表民生公司向你道谢了。”
刘湘道:“彼此,彼此。作孚,我晓得你能干、厉害,那个顺庆商人谭谦禄,把他那让你们代管的‘长江’轮也卖给你们了,也改为‘民望’轮了。”
卢作孚道:“那是因为他不谙经营,其实,这是个双赢的好事情。”
“对头,双赢,事情嘛,就是得要双赢!”
刘湘兴致极浓,叫弁兵将茶水端到院坝里树阴下的石桌子上,他二人对坐了饮茶,继续摆谈。好大的一颗黄桷树,初夏的日光难以从蓬展的密叶间挤落下来,又有风吹过,令人惬意、爽快。
卢作孚笑道:“有这颗大树遮荫,倒还凉快。”巡看大树,“这棵黄桷树的年辰不短呢。”
刘湘道:“百年老树啰,重庆嘛,盛产这种大树。”
卢作孚点首:“倒是,‘涂山之足,有黄桷树,其下有黄桷渡。’重庆自古以黄桷为名的地处就多,比如黄桷垭、黄桷坪、黄桷峡……”
“黄桷峡?黄桷峡在哪塌塌?”
“就是铜锣峡噻,古时候叫黄桷峡。”
“啊,作孚的知识就是渊博。”
卢作孚一笑,借题道:“甫澄,有你这颗大树庇护,我卢作孚就敢做敢为了。”
刘湘抚头仰笑,拍胸脯说:“作孚,你大起胆子做,不论出了啥子事情,有我刘湘呢!”又锁眉叹曰,“咳,作孚老弟,我实话跟你说,这川东沿江区域呢,是我后院,这川江航线呢,乃我生命线。而现今这等混乱令我寝食不安。俗话讲,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作孚,对于川江航运的整顿你老弟有何高见?”经营四川、做四川王是他这个四川大邑人日思夜想之事,也是他不被蒋介石信任的因由。
卢作孚道:“军座欲治理川江,当属利国利民、众望所归之举。川江航务处长之职,作孚不敢不从。惟还有两项不情之请作为条件,不知军座愿闻否?”
刘湘未回答先点头,心想,原担心的是卢作孚会勉然应承,不想他竟痛快答应,因此,无论他提何种要求和待遇都欣然应允。
“上任后,我想先做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情是,所有进出重庆港口的船只必须向川江港务管理处结关,并经航管处士兵上船检查有无军火、鸦片等违禁走私物品。”卢作孚说。
“可以,可以,应该的。”刘湘答。这要求出乎他预料,人家并未提个人要求,说的是公事。
卢作孚继续说:“此举不仅针对国轮,也包括所有外轮。现今外轮走私军火、贩运鸦片十分猖獗,我一定要带兵上船检查。”
“哦?”刘湘吃了一惊,眉头锁紧,他给他出了道难题,“这,这上外轮检查的事情嘛,涉及外事,怕会引出大祸,我看算了。你晓得的,民国十三年的‘德阳丸事件’,就是因为上船检查外轮引起,那龟儿子日本船长石川熊藏和大副北神林造逞凶,把上船检查的重庆军警团督察处的6个探员推下江去,淹死了4个……”
卢作孚晓得这事儿,后来,那两个家伙被押到了重庆军警团督察处。刚押到,日本国驻重庆领事馆那个叫江潘的监督就赶去了,狗日的日本人反倒向中方提出抗议,让立即放人。火爆的重庆人被激怒了,近万人上街游行,向日本帝国主义和重庆官方展开了斗争,要求杀人偿命!这场斗争持续了一个多月,最终还是迫使中国政府当局撤换了重庆海关监督,日本政府被迫调回了其驻渝领事。此时里,刘湘提到这事儿,卢作孚更是怒火中烧:
“军座,现今可是民国十八年了,是你刘湘坐镇重庆。这件事情我卢作孚是一定要办的,还望刘军长全力支持。”
刘湘面露难色。
卢作孚说:“我北碚峡防局发行过一本《怎么样做事――为社会做事》的小册子,我在那里面有几句话,不知道甫澄愿意听否?”
刘湘道:“你说。”
卢作孚说:“天下事都很难,我们如能战胜困难,天下便无难事。人生真味在困难中,不在安泰中,最有味的是一种困难问题的解决、困难工作的完成。应该以建设的力量作破坏的先锋,建设到何处便破坏到何处。”
刘湘晓得他是在影射自己,也觉得这话对,点首沉吟道:“也是啊。”
卢作孚赞赏刘湘整顿航川江运的决心,遗憾他叶公好龙,深一步说:“所以呀,面对这重重困难的川江航运整顿,是一定得下决心做大手术的,一定要动刀子把脓包挖开来才行。”
刘湘欣赏卢作孚的胆识,也确实担心出祸事,又没有理由拒绝,为难地挠头。
卢作孚摇头,说:“军座放心,我不动用你的军队,由我峡防局的士兵出面登船检查。”目视刘湘,“将我江巴璧合团练局6个连的团练武装调到重庆,用以航管处执行任务。请军座将你督办公署6个连士兵的装备、薪饷拨发给我峡防局,用来招募、培训新兵。可以不?”
老谋深算的刘湘松了面皮,这个卢作孚确实是有胆有识有计有谋。由峡防局士兵出面,万一跟外轮发生冲突,他也还有回旋余地,回盯卢作孚,嘿嘿干笑,算是默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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