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鞅和景监花的时间不多,不一会儿就将这些百姓对变法的意见记录在案。
卫鞅细细的翻看着景监记载的内容,轻轻的“哦”了一声:“原来他们都是嫌刑罚太重啊。”
“是这样的。”景监答道,“那么变法的刑罚真的很重吗?”
卫鞅说道:“我在客卿府的书房里有山东六国的法令,你可以对比一下山东六国与秦国的刑罚,看一看,重不重?”
景监点点头:“我对山东六国的刑罚有所耳闻——魏国李悝所制之法,比现在秦国施行的新法要重,但是百姓却对魏律没有抵抗,魏律得以实施,魏国因此而富强。”
“所以,秦国的新法其实没有想象中的重,但是以前的百姓没有法的制约,被世族任意驱使——现在陡然将秦法置之于其上,百姓难免不适应……”
卫鞅说着将手头的竹简合上,竹简依然飘散着墨的清香:
“我们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要将这些百姓拘束在秦律之下,将世族原来使唤百姓的权力彻底剥夺,这个过程便叫做‘明刑’。”
“百姓害怕秦律,殊不知秦律正是是导引社会秩序的根本所在。”卫鞅说道,“只要百姓知道秦律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物事,百姓便不会再害怕刑罚,反而会自觉的执行刑罚——到这一刻,刑罚便会像不存在一样,国家会自然运转,这便达到了‘无刑’的境界……”
卫鞅对景监讲着,景监连连点头——他觉得卫鞅说的都对。
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于是景监便问卫鞅了:“可是?”
卫鞅问景监:“怎么了?”
景监皱着眉头对卫鞅说:“百姓对变法有意见也就算了,可是为什么会成群结队来那么多百姓,拦着栎阳宫宫门前要死要活偏要见君上?”
“当然不可能。”卫鞅说着将竹简放了回去,接着摊开自己刚刚在做的公事,“因为他们是被人指使而来的。”
“被谁?”景监问。
“想必卫尉很清楚。”卫鞅答道。
景监思忖片刻,然后整个人都一惊:“章老将军?”
“没错,前秦国将军、现章家家主章蹻。”卫鞅答道,“自己的父亲这样,卫尉也一定很难办吧。”
“可是,章老将军一直对变法……”
景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
他一直觉得章蹻老将军很赞成变法,这次变法执行,章家那里是最顺风顺水的封地。
但……自己看到的是真的吗?
难道章老将军真的这么讨厌变法,要鼓动着这么多人给秦孝公难看?
“对变法有怨言,很正常。”卫鞅饱蘸笔墨开始披阅公文,“我看章老将军对变法怨言也没有那么大。”
景监恍然:“不然不会让变法如此顺利的在章家封地进行的。”“对的。”卫鞅肯定了景监的话。
“不过,有一点很奇怪。”景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卫鞅说道,“为什么在栎阳宫前那么多百姓,去了君上那里一趟,到了禁室这边跑光一大片呢?”
卫鞅手头的笔停了下来:“这倒是一个问题。”
停顿片刻,卫鞅笑了,将笔搁在笔架上,对景监说道:“不过也很好解释。”
“你知道食客吗?”卫鞅问景监。
“什么?”
景监被卫鞅的这么一句话问的迷迷糊糊,重复道:“食客?”
“山东诸国的高官贵族,好养士以自用,这些被人以厚禄养着的人,就是食客。”卫鞅答道,“秦国不善养士,这些人在秦律或秦国乡野里更通俗的被称作食口……”
说到这个词,景监就明白了:“原来如此。食口我倒是听说过,但是栎阳城里没几个养的 ,也没几个人叫他们食口——食客这种称呼,更是闻所未闻了。”
卫鞅又重新抬起笔来,看着竹简上的内容,沉思了一会儿,接着往下续写,一边写一边说:“那是栎阳城里管的严,而且官员整日忙碌,养几个仆役已经不容易了,哪有什么闲钱养食口。”
“我明白。”景监点头。
“秦国新法规定,对养食口的世家大族课以重税,并加重食口的徭役——也就是说,按照秦律,现在如果想要做食客的话,该食客一年至少要做半年的徭役。”卫鞅侃侃而谈,“也就是说,在当今的秦国,是不容许食客的存在的。”
“你是说,那些逃走的人,都是章家的食客?”
景监问道,问着问着又疑惑了:“可是,秦律既然在限制食客,章老将军如何又多出那么多食客?章家虽大,按照秦律也不可能养那么多食客——而且食客要做那么多徭役,谁愿意去做啊?”
卫鞅轻笑道:“所以这些食客都没有户籍啊。”
景监一愣,明白了:“君上那里闹事,未必来得及检查这些人的身份,但是到了禁室,一定会查这些人的户口……”
“对,让禁室发现章家瞒报 了这么多人的户口,报到君上那里,可真够章老将军吃一壶的。”
卫鞅答道:“但是我还是希望章家不是没有上报这些人的户口,只是把这些人的户口上报到了除了‘食口’之籍之外别的户籍下面,又或者,他们不是章家的食客……”
“但愿这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卫鞅最后说道,“他们到了禁室门口走的剩下那么几个人,或许有别的原因……”
“但是,食客是最可能的一种原因。”景监说道,“如果不是因为做食客没了户籍,为什么要怕来到禁室?”
卫鞅停下笔来:“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希望是这样。”景监回答道:“我也不希望——君上也同样不希望。”
卫鞅犹豫片刻。
“还是查一查吧。”卫鞅说道。
景监应答道:“是。”
……
孟兰皋确实是章家的食客。
他逃也似的走出了栎阳宫,回到了自己在栎阳居住的客栈,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没有户籍,他绝对不能到禁室去——但是,秦国的客栈也是记录户籍才能住的。
好在自己虽然没有户籍,但却有那个四方的片片。
在此时孟兰皋手里的这片用竹子做的、刻了字的物事,名叫验,在秦国变法之前这东西就有了,但只在官吏士子、往来商贾中间用的比较多——在新法实施之后,这片验被法令推行到了全国。
现如今,有户籍的臣民,有这片被官府盖章的验,才能通行异地,也才能住店——没有这片验,就会被当地的官吏抓起来治罪。
孟兰皋手头的这片验,也是真品,但却是章家给他们伪造的——他们这些没有户口的食客,不伪造这片验根本出不了章家的地界……
这时候孟兰皋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为什么要当章家的食客呢?除了每年不用干活便能领上那么多钱粮糊口以外,还有什么用?
自己不能上战场拿军功,也不能入官府做文吏,就连手头这片验都是伪造的……
只是因为自己的父亲是跟随章蹻老将军的战将,章蹻为了报恩,便连自己的户籍都弄丢了?
连秦国的户籍都没有,自己还算秦国人吗?自己是哪国人?
不是齐楚燕,也不是赵魏韩,没有户籍,也不能算是秦国人……
自己的归属何在?
自己反对变法,有什么意义?他觉得变法很好,看着周围有户籍的大家丰收了、受到奖赏了,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大家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但是他却享受不到变法的半点福利,只是因为,他是章蹻的食客。
他不想做吃白食的,所以鬼使神差地被章嘉支使着跑到了栎阳……反对变法?
可是他的话是那么的无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白天秦孝公说服他的话历历在目:
你看,这样同样可以达到圣王之治,同样可以让天下无刑,不是吗?
对啊,变法这么好,而他却在反对。
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孟兰皋沮丧的敲了敲自己的头,却依然不能让自己变清醒——一抬头,他看见了一个小姑娘。
“小白玖?”孟兰皋问道。
“孟大哥这样沮丧着,我也不开心。”白玖撅着嘴巴说着,“孟大哥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孟兰皋牵着白玖的小手,摇头笑道:“没有。”
“你骗人。”白玖摇头。
“真的没有。”孟兰皋的笑容有点干。“是不是君上欺负你了?”白玖攥着拳头问道。
孟兰皋看着白玖,这回是真的笑了:“干什么?君上欺负我,你还能打回来啊?”
白玖点点头。
“君上没欺负我。”孟兰皋说着,摸了摸白玖的头,“回去吧。”
白玖蹦着跳着走出了孟兰皋的房间。
孟兰皋的房间,门是开着的,不一会儿,孟兰皋就觉得外面一黑。
紧接着,孟兰皋就看见了有人从外面进来。
进来的人,他很熟,他认识。
“世子……”孟兰皋低声叫道。
章嘉沉着脸对孟兰皋说:“我有话对你说。”
孟兰皋看了看外面,连忙关住了门,对章嘉问:“世子要问什么?”
“就是想问你……君上和你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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