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琴默终究是没能撑过这个冬天,在敦肃贵妃三七的这一天,她也跟着去了。她的死,给雍正三年划上了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号。
今年是个寒冬,太后的病拖拖沓沓地总好不全,年羹尧残余党羽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皇上也是忙得脱不开身,是以,今年除夕夜宴便没有大办,连带着六阿哥的周岁宴也都一切从简了。皇后遍邀后宫众人齐聚清音阁看戏,算是年下热闹小聚一番。
皇后落座主位,左手边依次是齐妃、祺贵人、方淳意、欣常在,右手边则依次是敬妃、沈眉庄、安陵容、甄嬛,端妃依旧抱恙未曾出席。
“难得姐妹们来得齐整。”皇后笑盈盈地开口,“今天叫姐妹们一起看戏,一则是因为很快就到年下了,觉得大家难免会想家,二则是因为不像在景仁宫里面说话那么约束。”
“娘娘慈心,臣妾等铭记在心。”众人拜礼后一一落座。
皇后笑着让众人起身,遂让江福海安排戏班子开唱。
一曲《玉簪记》唱得缠绵悱恻,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皇后也渐渐听得入了迷。以往敦肃贵妃在时,看戏如同唱戏,哪有这般惬意的时候。
偏祺贵人没长心眼,仗着近来皇后对她颇为看重,巴巴地上赶着讨好:“还好有皇后娘娘在宫里,否则这一到年下,臣妾心里总是空落落的,何况呢,还要受人委屈,看人白眼,臣妾这心里……”她欲言又止,泫然欲泣。
“进了宫就不像在家里了,怎么样都会有点委屈。”皇后宽厚笑着安慰道,“不过大家都是姐妹,更要互相让着些。”
“有娘娘宽慰指点,臣妾心里暖和多了。”祺贵人冲着皇后亲昵地笑笑,好似和皇后感情无比要好一般。
另一边的甄嬛小声地对安陵容说:“就为着你那日说她的那两句,她和皇上哭哭啼啼地说了一个晚上,皇上后半夜耐不住性儿了,直接到我屋里睡下,她才安分了。”她轻抿着唇笑得眉眼弯弯,“再加上,皇上怎么都不肯为她出头,她恼了好几日,这会儿在皇后娘娘面前提起,怕是要点你呢。”
安陵容抬手掩唇,对着甄嬛低声笑道:“我才不怕她呢。”
甄嬛眼中划过一道促狭的笑意,点了点安陵容的鼻子,直起身坐了回去。
此时欣常在开口朗笑道:“祺贵人,你可是新贵得宠,谁这么没眼色居然敢给你委屈受?皇上还不得立刻就发落了?”
祺贵人听出欣常在话语之外的调侃,脸色僵了僵:“欣姐姐说笑了,都是自家姐妹,便是皇上要发落,嫔妾也得拦着才是呀。”
“哎哟,都听听,祺贵人这嘴啊真是抹了蜜一般,说得真是好听。”欣常在直爽地笑出声来,半点听不出讥讽之意,却字字如巴掌般落在祺贵人脸上,“既然都是自家姐妹,自然也不会让祺贵人受委屈,更不会甩你白眼,祺贵人莫不是误会什么了?赶紧说开了才是,别憋在心里,回头把自己给憋坏喽!”
祺贵人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看得安陵容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
最后还是皇后看不过去,说了两句才让欣常在止住话头,但眼见着,皇后对祺贵人的热情也褪去了三分。
祺贵人连忙恭维皇后:“臣妾初进宫,什么都不懂,幸好有皇后娘娘事事指点,臣妾才有了主心骨,不然臣妾现在都还跟只无头苍蝇一般,飞都不知道往哪飞。”
齐妃顺势也开口说道:“祺贵人真是会说话,倒显得我们笨嘴拙舌的,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祺贵人看了眼皇后回温的脸色,松了口气,这才又露出笑容。
“听你们这么说话,就像跟自己家人说话似的,本宫听着舒坦。”皇后缓缓笑道。
祺贵人紧跟着话茬就接口道:“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妾啰嗦就好。”她故作嫌弃地皱了皱鼻子,“臣妾家里有两个庶出的妹妹,臣妾和她们说不上话,可是见了娘娘,臣妾心里却有好多心里话要说……”
庶出两个字刚出口,众人齐刷刷地静默下来,殿内立时鸦雀无声,只剩下台上的唱腔抑扬顿挫。
方淳意刻意轻咳了一声,打断了祺贵人的话。
祺贵人声音一顿,抬头看见众人一一投来视线,眼中皆是震惊之色,理她最近的齐妃只差没把“你是不是疯了”这几个字写在脸上了。
她飞快地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的话,顿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起身跪下请罪:“臣妾失言,娘娘恕罪。”
皇后脸上虽还挂着笑容,眼底却已然没了半分笑意。
宫里人人都知道,皇后是庶出,纯元皇后才是嫡出,嫡庶二字是她的死穴,谁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及半分。而祺贵人却这么大喇喇地说出了口,直接踩到了皇后的雷区,此刻她是吓得花容失色,半个字也不敢再多说了。
方淳意看着跪在地上的祺贵人,又看了看面上看似无所谓的皇后,忽然觉得上天给了她一线生机。
原本祺贵人新宠,皇后便对方淳意不再那么上心了,但如今看来,祺贵人也不是一个很好用的棋子,至少,在今天这件事情上体现出了她不怎么聪明这一点——相比之下,皇后还是很需要方淳意这样一个聪明人的。
她绝不会成为一枚弃子。
方淳意眼眸含笑地看着跪倒身形有些发颤的祺贵人,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转而视线投向对面正在交头接耳说小话的安陵容与甄嬛,顿时又沉下了脸。
还是要再想想办法才行啊!
直到台上一曲《玉簪记》唱到尾声,皇后才仿佛刚看见祺贵人跪下一般,转头看过来:“好好的,跪在这里做什么?起来看戏吧。”
皇后笑容依旧,可祺贵人不知怎的心里越发胆颤起来。
“多谢娘娘宽宏大量。”祺贵人扶着景泰的手好不容易站起来坐回去,只觉得膝盖生疼,伸手小心地揉了揉,心里懊悔不已。
戏方唱罢,皇后撇了祺贵人自回了景仁宫,难得默许了方淳意的跟随,众人都知道皇后心情不好,便没再多言,各自回宫去了。
安陵容回到未央宫,闻得端妃娘娘正在殿内等候,忙散去一身寒气进到殿内。
说起方才席间的事,端妃却是一笑:“皇后乌拉那拉宜修,最看重的就是她正室的地位,就因为她是庶出,所以平生最讨厌旁人说庶出二字,祺贵人这是正撞在枪口上了。我听闻,最近她服侍皇后可殷勤,大赶早地跑过去给皇后梳妆,哄得皇后那叫一个心花怒放,没想到得意过了头,自己绊了自己的脚。”
“她太心急了。”安陵容坐下暖了暖手脚,抱着手炉靠在软枕上,“祺贵人的美宫里难得一见,那脸就跟剥了壳的荔枝似的,皇上图新鲜对她宠爱几分,等回过味来,她也就那么回事儿了,说到底,做人也不能太看皮囊。”
“这话说得直白,道理却是不差。”端妃点点头,“我打眼瞧着,这宫里,皇上还是更看重你和莞嫔多一些。”抬头瞧见温宜怯生生地躲在门口,忙抬手招她过来,“怎么了?”
“端娘娘,温宜有点困了。”温宜揉着眼睛走过来。
端妃满脸慈爱地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哄着,不多时,温宜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便是睡着了,两只小手都还紧紧攥着端妃的衣袖,可见其依赖。
“娘娘待温宜如同亲子一般,真是公主之幸。”安陵容让翠音将温宜抱下去,笑着说道。
端妃揉了揉酸胀的手腕,垂眸浅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儿女缘分了,谁知道老天竟是将温宜送到了我身边,我自当倾注所有心血呵护她、关爱她。”而后,她微微敛下笑意,低声说道,“不过,听闻六阿哥最近不大好。”
安陵容微微抬了抬眉,一脸疑惑:“六阿哥怎么了?”
自从六阿哥被皇后抚养,皇后就把他当宝贝眼珠子似的,但凡有个头疼脑热,景仁宫上下都不安生,平日里更是轻易不让人见,安陵容曾远远地见过一面,粉团子般的孩子被乳母抱在怀里,精致得像是年画上的福娃,十来个宫人围着服侍,各个神经紧绷,生怕给六阿哥磕着碰着一点。
已经养得这么小心了,还能有什么不大好?
“六阿哥似乎开口很迟,到现在还不会说话。”端妃缓缓说道,“一般孩子满周岁后,多少会发一些‘额娘’‘阿玛’之类的音调,六阿哥却全然没有,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太医院诊断后,也不敢妄下结论,只说六阿哥可能开窍晚一些,等再大些或许就好了。”她看了一眼安陵容,展眉轻轻笑道,“可是皇后如何能放心呢?她这几日急得上火,根本睡不好。”
“难怪皇后今日脸色不大好呢。”安陵容愣了一下,想起了一件她忽略了很久的事情。
夏冬春当年怀上六阿哥,是因为安陵容曾给她用了前世皇后给她的怀子秘方,她曾怀疑过那张方子的效用,后来夏冬春难产而死,她便把这事儿给忘记了——但此刻再想起,安陵容发现了一个细节。
当年夏冬春真正的死因并非是难产,而是枫叶的暗害,六阿哥养得虽然大了些,但也好好地生下来了,如此说来,服用那张方子受孕后并不会让母体或胎儿致死,而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会有某种缺陷。
比如,不会说话。
安陵容猛地激出一身冷汗。
若真是这样,那皇后必定会舍弃六阿哥,甚至还会因为这一年多的心血付诸东流而对六阿哥厌恶至极,到时候,六阿哥便会从众星捧月的云端坠入深不见底的泥潭,甚至还会被丢到圆明园去养,就像四阿哥那样。
想起夏冬春临死前的那双眼睛,安陵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除夕这晚下了一夜的大雪,早上醒来,雪光映着窗户上的明纸,透进来一片雪亮。
安陵容起了个大早,给安康穿上了一身喜庆的红色大袄,戴上沈眉庄绣的虎头帽,又戴上端妃送的玉项圈和甄嬛送的长命锁,手上套的是方淳意送的银镯子,活脱脱一个喜庆的拜年娃娃。
“咱们公主可真好看。”莳萝凑在芬若身边,逗着安康,“皮肤又白又嫩,眼睛跟天上的星星似的,一天一个样,越来越好看了。”
似是知道莳萝在夸她一般,安康扑棱一下手脚,咯咯咯地笑出来。
安陵容正在梳妆,突然听见这一声,立刻惊喜地起身走过来:“安康会笑了!”她抱过安康,只见小小的人儿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眼眸灿若星辰,粉嘟嘟的脸蛋堆起,笑得人心都化了,“安康啊,额娘的心肝宝贝呀。”
芬若在一旁笑开:“娘娘,哪有人天天把这些词挂在嘴边的,让人听去了笑话。”虽是这么说着,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藏也藏不住。
“这一年来姑姑辛苦了,以后安康也要劳烦姑姑多多费心,本宫先在此谢过。”安陵容对着芬若行了半礼,遂招呼翠音准备打赏。
芬若避开安陵容的礼,上手接过安康:“奴婢这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对的事情,也只有安康公主出生后才觉得日子踏实了许多,便是娘娘不说,奴婢也会拼上性命保护公主的!”
安陵容笑笑,隐隐有了几分猜测,但没有明说。
落座主殿,安陵容看着座下乌泱泱的一堆人,视线一一扫过,没看到心思活络不安分的,满意地笑了笑:“自入未央宫以来,本宫从未说过什么规矩,今日本宫只说两个字。”她微微沉下眼眸,气势乍起,“忠心,但凡没有这两个字的,趁早离开未央宫,若被本宫发现谁敢叛主……”
“奴婢/奴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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