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火生生着了三天两夜才被彻底扑灭,当总指挥部宣布撤离的命令时突然起了北风,飘散在空气中的雾霾和烟味似乎一下子被这风扫净了许多,而山头上被烧得焦黑的树枝和杂草在随着风毫无生气的乱摆,似乎在宣告它的命运不安的终结了。
火灾起因不过是一个农妇在山头上给刚刚故去的丈夫烧纸时点着了枯草,其实山上已经见了绿,风力又不大,在这种情况下人们总是会放松警惕,她本以为没事儿,用铁锹拍打几下竟然没灭,谁知火越蔓延越大,直到这个瘦弱的农妇见怎么都扑不灭,便落荒而逃了。这个时候大峪乡对于防火巡逻已经不那么重视了,扑火队已经解散,队员们都是本乡农户,他们的工作重心已经转移到了自家土地的耕种上,除去微薄的工资收入,他们的主要希望还是寄托于那几亩或者十几亩的耕地的,甚至有的还出去打工了。人员召集慢了些,他们到达现场时火几乎烧了半面山,在第一时间汇报给区里请求增援的时候,却被岳石海轻飘飘的一句:“你们先救着吧。”给打发了。人员力量单薄,增援来得又晚,岳石海这个森林火灾扑救的门外汉又不懂得指挥还欺上瞒下,于是小火成了大火,直到酿成难以挽回的恶果。
下山的时候,所有参与扑救的人员还都有些忿忿不平于市区两级的懒政所导致的惨剧,而那两条逝去的生命更是让人唏嘘。他们各个灰头土脸,完全没了上山时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有些人甚至一瘸一拐,想必是脚底磨出的血泡在作祟。
回头望去,三年经历了两次森林火灾的龙爪山又凄凉了几分,去年好不容易萌生出来的生机,如今更加千疮百孔,满目疮痍,惨不忍睹。
轮到郑亦他们下山时已经是傍晚,手机和大容量移动电源早就没电了。
随着后期有序的扑救行动的展开,郑亦除了负责后勤工作外,他还趁闲时背了一部灭火机担负起救火的工作,他听见自己背后的引擎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已经很久没参与过火灾扑救的他,除了疲惫竟然有一点激动的复杂小情绪夹杂在其中。
疲惫的他侧歪在回程的车上睡了一觉,耳朵里还都是灭火机的鼓噪声,在到达镇政府时他被李大为叫醒了,他突然意识到今天已经是周六了,省里的人……大概都走了吧,自己应该又没办法见白贺炜了,便不由得沮丧起来。
他刚到办公室,正准备给白贺炜打个电话,杨树洪让他通知机关干部赶紧回家休息,郑亦等人都走了,才把手机连上电源开了机。不过是去水房洗个脸的功夫,手机就已经在桌子上欢快的唱起了歌。
他走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妈妈”二字久违的出现了,郑亦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频率之快直达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他拿起电话时手有点儿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跟母亲说过话了,一张嘴竟然有些陌生,“妈……”郑亦发现自己的声音不是很平稳,嗓子里就像哽着什么似的。电话那头沉默着不说话,郑亦努力分辨,似乎能听见微弱的呼吸声,才放心电话没被挂断。“妈……”忍不住郑亦又喊一声,这次的声音显然比上次大了很多。
“你没事儿吧?我看电视新闻在播龙爪山着火了,还有伤亡,你的电话又打不通。”褚红霞的声音也夹杂着某种情绪,或许是得知他安然无恙的安心,又或者剪不断理还乱的挂念,即使再恨铁不成钢,也敌不过这样的关心。
“我没事儿,没事儿。”郑亦说着话,鼻子一酸,眼泪顺着眼角就淌了下来。
那头继续沉默,过了好半晌,她又说:“没事儿就行,害我瞎担心。”
可郑亦的眼泪却越淌越多,他的声音都被泪水堵住了,他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发出的只有抽泣声。他有这个自知之明,他其实并没有得到母亲的原谅,不过是龙爪山大火有人丧生却给他造就了这么一个电话。
但是别人不知道,仅仅是这么久的一通电话、一句问候而已,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怎么还哭了呢?”她问。
郑亦随手抹了抹眼泪,冷静了一下,欲盖弥彰,“没,没有。”
“你有时间回来吃个饭。”
郑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顺手揉了把眼睛。“我现在,现在就回去。”他担心母亲会反悔,赶紧说。
“别了,你这是才下山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晚上再回来。”
“嗯,嗯。”郑亦赶紧答应。
郑亦在挂了电话之后掐了自己一把,还挺疼,真不是好几天没睡好觉困得不行在做梦了。他又给白贺炜打了个电话,机械的女声提示已经关机,让他稍后再拨。估计白贺炜也累得不行了,这时候正在车上补觉呢,又哪里有心思来应付他,这么想着还有点悲伤,他摇摇头,抛去不好的情绪,这次见不着,下周再见呗,反正白贺炜也是他的了。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郑亦揉了揉湿乎乎的脸,低头看看狼狈的自己,满身是土,便决定去单位对面的浴池洗个澡,然后回家睡个好觉。
他被澡堂的蒸汽熏得昏昏欲睡之时又让搓澡大叔狠搓了一顿,再用热水那么一淋,浑身通红就像个煮熟的大虾,可这样却真的解乏。
洗了澡,换了衣服,便一身清爽,然后拎着个洗澡筐直接回了家。他现在特别需要吃碗热乎乎的汤面,再大睡一觉,一想起这个,脚步都轻快了起来。路上他又给白贺炜打了个电话,那边依然关机。
郑亦叹着气开了自家门,进门的那一瞬间,直觉告诉他几天未归的家里好像哪里不对,难道是家里进了贼?因为他记得临走前客厅的窗帘是拉开的,厕所的灯也是关着的,可是为什么客厅里窗帘紧紧的掩在一起,厕所里还亮着灯……他迟疑地打开鞋柜,一双不属于他的迷彩胶鞋正安静的摆在那里,郑亦不管不顾的扔下洗澡筐和在楼下小超市买的方便面,趿拉着拖鞋就往卧室冲,卧室的门是关着的,因为他拧门的声音实在太大,惊醒了正躺在床上正睡着的“睡美人”白贺炜同志。
白贺炜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脸不悦地看着这个刚回家的不速之“主”,眉头皱得死紧,嘟囔着:“毛手毛脚的,你轻点儿不行吗?”
今天大概是自己的幸运日吧,郑亦在看见白贺炜的一瞬间这样想。母亲让他回家吃饭,白贺炜又变魔术似的出现在他家床上,啊,这大概就是幸福吧。
郑亦奔向床,将自己强行塞进白贺炜的怀抱,白贺炜似乎还没清醒,就着起床气狠掐了郑亦一把,给郑亦疼得龇牙咧嘴但满脸堆得全是笑。
“还以为你走了呢。”郑亦不敢太大声,生怕赶走白贺炜的瞌睡虫。
“走个屁,临走前,韩书记邀请我们参加市里的总结大会,我们领导考虑我在这儿有个‘女朋友’也挺久没见了,就让我留下开会了。”
郑亦揽着白贺炜的腰,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厚着脸皮问:“我就是那个‘女朋友’呗?”
“谁说的?”白贺炜含混的说,“也许还有别人呢……”白贺炜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完这话又睡了过去,想也是很累了。
白贺炜的呼吸和轻微的鼾声似乎有种催眠的魔力,很快,郑亦也睡着,他搂着白贺炜的胳膊,嘴角弯出来的笑意一直都没消失过。
白贺炜实在是太累了,灵泉市这群新上来的“饭桶”们什么都不懂,整个场面乱成一团糟,好在老天爷帮忙,天气条件够好,这才尽快把火给扑灭了。还没等撤离,白贺炜便被留下来开会,他想想也好,见见挺久没见的“小奸细”吧,如若不是他,他们也没办法做好随时出发集结的准备,功劳簿上得给郑亦记上一笔。他谢绝了韩书记的晚饭,打了车直奔常春镇。
郑亦还没回来,按顺序撤离也要天黑了,白贺炜给他打了几通电话都没通,自己又特别累,洗完澡把手机放在飞行模式,便睡得个昏天暗地。他睡醒之后是恍惚的,想去摸放在枕边的手机,却顺手摸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抬起头看了看,还真是郑亦,他这才回到现实中,恍恍惚惚想起中间被这家伙吵醒过一次,可说过什么却都忘了。他揉狗蛋似的揉着郑亦带着一股子柠檬香的头毛,只把他给拨弄醒了才算满意。
郑亦真是是比他脾气好,被吵醒了也不会跟他耍脾气,只是傻兮兮地看着他,含含混混地喊了声:“啊,学长……”白贺炜明显感觉这家伙趁机揩油似的往自己怀里挤了挤,然后问他:“你醒了呀?”
“嗯。”白贺炜伸了个懒腰。
“几点了?”
白贺炜总算摸到了手机,看了一眼,说:“十点半。”
“晚上?我才睡了这么一会儿啊。”郑亦不愿意睁眼,嘟囔着。
白贺炜恶作剧的心起,拿着亮晃晃的手机去晃郑亦的眼睛,“你自己看。”
郑亦被晃得不行,勉强睁开眼睛,眯缝着抵挡光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妈呀,早上了。”郑亦家的窗帘遮光性很好,外面似乎又阴着天,并没有特别亮,这让他彻底恍惚了,接着他打了个哈欠,说:“你手机有电啊,那怎么打不通?”
“放飞行模式上了。”白贺炜放下手机,“倒是你,一直都联系不上你。”
“我手机是彻底没电了,移动电源也空了。”郑亦似乎被他闹得清醒了不少,说着话就俯在了他的身上,换成了特别正经的脸,“学长,你猜怎么着?”
“什么?”白贺炜问。
郑亦故作神秘看起来虽然严肃,可眼角还挂着两颗眼屎添了几分滑稽,他忍不住笑着伸手给他揉去了,臊了郑亦个大红脸,正经脸立刻变成囧脸,但他的声音却是雀跃的,“我妈给我打电话了。”
白贺炜挺意外的,“你妈想通了?”
郑亦失落地摇了摇头,终于从他身上下来,看着天花板,说:“她没说我也知道,怎么那么容易想通呀。她是以为龙爪山上出事儿的是我,着急了,所以才打得电话。她让我今天晚上回去吃饭。”
“好事儿啊,回去好好说说。”
就听郑亦叹了一口气,“她要是逼我和你分手,那我肯定还是不干。”他这么说着,从被子里抓住了白贺炜的手十指交握着,白贺炜感觉到郑亦温热又带着一点潮湿的手坚定而有力量。
这一瞬间,白贺炜想到:他的小傻子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成长了好多,变得更勇敢,更有担当了。他没说什么,只是给予了郑亦同样的力量,郑亦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在告诉他,自己从未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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