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胡翟是在江奕涵被窝里醒来的。
他呆呆仰头盯着江奕涵的脸好一会,记忆才慢慢回潮。
冰寒刺骨的井水、把他捞出水面的两只手。
还有焦急的呼唤,要活下去……
胡翟尽量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可还是把身旁的人惊醒了。
昨夜江奕涵明显睡得不好,眼睑下染着浅浅乌青,此时正举起手指轻轻捏着眉心,撩起眼皮觑胡翟一眼。
“昨晚可是你自己拱进来的。”
淡声解释完,江奕涵伸手把他重新撂倒在被窝里:“天寒,穿了衣服再起。”
这样说着,他自己却别过去,掩住嘴低低咳嗽了两声。
先起身给胡翟拿了衣服,江奕涵突然听到像奶猫叫一样的声音,转身一看,胡翟正坐在床上小声哼哼着什么。
他疑惑地皱起眉:“怎么了?”
胡翟跪在\/床\/上扬起脸来,好似被什么卡住喉咙一样,艰难地说:“嗓、嗓子……”
他很努力地张开嘴,却只发出些诡异而轻微的破碎气音。
忽然想起自那夜归来,胡翟大概已有三四日未曾说过一句话,江奕涵心中蓦地一凉:“……胡翟。”
“能、能说出出来……但是……”胡翟猛地大喘气,双手撑在床面上,肩头微微颤抖,“很难、难受……”
“那就先不说了。”江奕涵弯下腰来,目光沉静如水,用食指轻轻擦去他控制不住流出来的眼泪,“不要哭,眼泪是最没用处的东西。”
屋门轻轻被敲响:“世子,今日要早些出门的。”
“等等。”江奕涵扬声应了,又低下头来对胡翟说,“下午回来让顾医师帮你看看,别怕,知道吗?”
他语气平静,动作很快地帮胡翟穿上衣服,熟悉到好似做过无数次。
于是胡翟也逐渐镇静下来,慢慢地点头,白皙的鼻头因着刚才着急微微泛红,好似个福娃娃。
今日要赶早不是没原因的,皇帝奖赏功勋的大日子,文武百官无一不得穿好官服提早到桂祥大殿前候着,上百根笔杆子并着纸砚已备好,只等为两位骁勇卫国的大将军齐齐摇摆。
近百名内庭侍卫身着靛蓝武衣、腰配刀鞘围绕殿外。殿门口两只巨大石狮的眼珠重涂了亮漆,炯炯地瞪视着每一个从面前过的人。
桂祥殿内两侧摆着十几张四腿高鼓,朱红描金条旗在空中飒飒飞舞,无一不昭示这是个多么喜庆而重大的日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铁骑营统领厉铁将军,卫宫军参领魏晟将军,二人诛灭犯境胡族一脉,以身守卫钟州平安,勇夫识义,善攻骁战,功臣昭昭,特此——钦赏!”
江奕涵去得稍迟了一些,锣鼓声已敲得震天,偏偏又被眼尖的六皇子魏朗烨瞅见,贼兮兮地把他拉进队伍里来:“你来得正好,快看厉将军,真乃神武天将!”
魏朗烨便是柳氏的儿子,他穿一身湖绿长袍,外罩深蓝大氅,眼角眉梢尽是稚气,颇有些吊儿郎当。
江奕涵感觉好笑:“你二哥还在上头,怎么先夸起外人来了?”
“切,他不就去砍了四颗人头回来么,”魏朗烨不屑地撇了撇嘴,压低声音道,“连幼童都不放过,算什么义将。”
正巧此时鼓声暂停,队列最前方的魏鹤鸣回首轻轻瞥过来,与江奕涵目光相撞,相互微一点头。
“赏——”
随着刘公公尖利的叫声,魏鹤铭很快把头转了回去。
万众瞩目,一身明黄龙袍的天子站起身来,亲自将单眼花翎分别插|入厉铁与二皇子魏晟的官帽中。
礼官在旁大声宣读着赏物:“特许朝中马两匹、蜀州丝绸三十匹、荷雕玉壶一对、对蟒吐珠酒杯两只……”
礼炮齐鸣,锣鼓震天,整个宫中无处不闻。
百官拍掌道贺,江奕涵却看得分明,从高殿上下来,厉铁脸上的神色几乎算得上铁青。
魏朗烨也有所察觉:“厉将军好像并不高兴。”
江奕涵淡淡地勾了勾唇角:“以强凌弱,单方面的削减,有什么可高兴。”
“哎,你这话说的,可是胡族年年侵犯边关在先啊。”
“何不食肉糜。”
魏朗烨讶异地挑起一边眉毛:“奕涵兄,这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啊。还是你终于对政事感兴趣了?”
他嗓门儿高,引得一旁的五皇子魏彻也扭过头来。
“怎么可能,”江奕涵微微一笑,眼睫垂下,挡住四面八方或好奇或恶意的眼神,面色寡淡,“我最怕麻烦。”
魏彻在旁讥讽一笑,啪地将手上折扇收起:“六弟,江世子身子不好,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算对外边的事感兴趣,不也只能听他那两个丫鬟嚼嚼舌么。”
不料魏朗烨一个大白眼翻过去:“五哥,大冷天的还扇扇子,不怕把嘴扇歪了。”
“你!”魏彻眉头一拧,“果真是老鼠臭虫凑一窝!”
“阿彻。”
两人正恶狠狠地大眼瞪小眼,魏鹤鸣带着石珉从前面走过来,脸上挂着温和笑意:“走吧,娘娘肯定备好午食等着了。”
他说话时,魏彻眼里划过一丝压抑的阴鸷,随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并肩走出两步,魏鹤鸣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问道:“江世子,听闻最近顾医师往你那跑得勤,身子可好些了?”
“谢谢太子挂念,”江奕涵淡淡一笑,“好许多了。”
直到目送两人走出殿外,魏朗烨才长长出了口气:“都是蒋贵妃养大的孩子,怎么就差别这么大!”
太子降生后,未出半日,先皇后就逝世了。
正巧蒋贵妃也随之也诞下龙胎,悲痛和无奈之下,皇上只得将太子送于她膝下一并教养。可以说,太子和五皇子就是吃着同一口奶长起来的。
蒋贵妃如今能在后宫有如此高的地位便出于此缘由,太子与五皇子也自然亲近。
同为皇子,魏朗烨的地位与他二人却几乎是云泥之别。
“……只给了半筐炭,你不知道小爷我多厉害,去内务府一通疯闹,前次送来便是满满一筐……”
江奕涵正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冒地听他絮絮叨叨,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目光刺在身上。他扭头寻找,只见大殿的角落处,正站着头戴单花翎官帽的厉铁。
相隔十几米的距离,厉铁缓慢地动了动嘴唇,然后转身离去。
江奕涵微微一怔,还未等回过神来,魏朗烨就像见了鸡的黄鼠狼般撒腿跑开了:“哎,刘公公!刘公公!”
刘公公还未转过身,腰便已经深深弯折下去:“六皇子。”
年近六十,他一双褶皱的肿眼泡埋在黑影中,阴沉沉的,毫无生气。
“刘公公这是要去干嘛?”
他的腰弯得更深了一些:“内务府正摆着明晚年庆宴用的桌台,需得老奴去盯一盯。”
“对,就是这个年庆宴啊,”魏朗烨凑得他近了一些,“我好不容易能在父皇面前展露一下|身手,可得拜托刘公公给我安排好了。”
“不敢,奴才一定尽全力。”
冬日淡阳下,年少的皇子微扬下巴爽朗地笑着,正幻想自己明日晚上大展身手的场面,根本没注意到刘公公眼里毒蛇般的冷意。
两人说话的当口,江奕涵已经折返回了东风府。
顾医师来得更早一些,已把药方子给了阿冉,让她去抓药。江奕涵进来时,胡翟正坐在板凳上看一册话本,见了是他立刻冲上来。
江奕涵把他枯燥的头发理顺,边问顾医师:“情况还好吗?”
顾医师捋了捋小山羊胡:“惊吓过度导致的口吃,吃药作用甚微,主要得靠自己来练。”
“练?”手上动作微微一顿,江奕涵抬起头来:“怎么练?”
“口吃一方面是由于舌齿黏连,须得以物相隔,最好是每日含一块小石在嘴中,不断练习说话。”
只听了一半,江奕涵眉头微蹙,面色已显不虞。
“……再一方面便是出于心病。何时他能将那日所见放下了,心结打开了,此病自然而解。”
“我明白了。”江奕涵推推坐在自己膝上的胡翟,“去,在院里找块你看得上眼的小石头来。”
胡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眨了眨,滑下他膝头,去中庭的草丛里扒拉起来。
“世子,明日便是年庆宴。别忘了你曾说过……”
两人都将目光投向那在草丛中扑腾的小小身影。
江奕涵指尖点着石桌:“我已安排好了,等明日见过太子便会送他出宫。”
自此人海浮萍,大概再不会相见。
胡翟寻了半天,抓着一块如成人拳头大小的石子跑过来,洋洋得意地往桌子上一摆。
江奕涵撑着下颔,忍不住笑:“再找些小的来,你能含在嘴里的。”
胡翟点点头,把这当成了一个游戏,兴致勃勃地又跑进枯草中去了。
顾医师将眼神投向四角天空,自言自语道:“前事不念,往后清明,不乱于心,不困于情。世子,你姐弟二人年纪虽轻,却一向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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