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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九文学 > 胡不归江奕涵胡翟 > 14 章十四 同床共寝
 
更鼓刚过,宫中一片寂静。

东厢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江奕涵慢慢睁开了双眼。锦被之上,一只手正捏着他的耳垂,锦被之下,一条不老实的腿牢牢压着他,而当事者还在呼呼大睡。

他支起身来把那条瘦巴巴的腿拨下去,胡翟便自顾翻了个身朝里,还津津有味地吧嗒了两下嘴。

廊上的白腹琉璃正抓着细枝阖眼酣睡,夜深人静,月光如水般倾泻床头,为乌发披上层温润光辉。

江奕涵垫着个软枕,闲闲撑住下颔细想一阵,原自那日落井,两人同床而寝已有好一段时间了。

每次前一晚分得楚河汉界明明白白,可到早上胡翟就滴溜溜转着横亘了大半个床。

再细细一想,的确是胡翟先凑上来的。

还记得那日是自己在书房中待久了,出来时刚巧听到四更的更声。路过西厢,屋里漆黑一片,他估摸着胡翟早已被阿碧哄睡,便也没再进去看。

等回了房间,无须掌灯,他直接脱了外袍便上床,不料左脚猛地触到了一处温暖柔软,惊得他迅速伸手去摸枕下金箭,冷声斥道:“谁?”

被子里动了一动,慢慢地鼓起来,然后爬出一个小小的人儿。胡翟抱着枕头,一脸还没睡醒的迷糊劲,姿态娇憨,嘟嘟囔囔地埋怨道:“你踹到……我肚、肚肚了……”

那一瞬间,手指蓦然回暖,紧绷的神经也顿时缓释,江奕涵松开金剪,轻轻吐出口气来:“睡在被子里是吓唬谁?”

胡翟已经困得迷糊了,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只重新把枕头摆好,又卷成个小团子,后背偎着江奕涵小腿沉沉睡去。

榻上只放了一床被子,量他抗也扛不动,想必是阿碧走后他悄悄跑来的。

风动月影移,江奕涵正出着神,忽闻身旁轻轻的一声:“呀……”

待他翻过身,胡翟紧闭着双眼,只余长长睫毛在眼睑上抖个不停,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江奕涵凑近了,也不做声,就屏住呼吸静静盯着他。

没捱过半盏茶,胡翟小心翼翼地一睁眼,顿时对上江奕涵乌黑点墨似的双眼,吓得一个哆嗦。

江奕涵看着他又闭上的双眼只觉好笑:“还装?”

胡翟面颊上渐渐泛红,终于视死如归地睁开眼,往上挪了挪身子,猛地伸出小手捂住江奕涵口鼻,悄声道:“别、别生气,这样就、就闻不,到了。”

江奕涵浑身一僵,慢慢掀起眼皮来盯着他:“……”

“没办法呀,”胡翟歪着头装出一副很无奈的大人样子,“晚上的萝卜,丸子,吃多、多啦。”

嘴里说着,手上也没松劲,江奕涵简直怀疑他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说话才故意捂他的嘴。

念头刚转,又听胡翟一本正经地说:“臭屁不响,响屁不、不臭的。”

“胡说什么。”江奕涵养在宫中,打小没听过这种歪理,忍无可忍地翻身下床点香。

屋里很快飘起了淡淡的白檀香气。他幼年在堑北时母亲就喜爱这种香,在京十余年间,这是他与家乡为数不多的牵绊之一。

折腾了这么阵子,再上床没了胡翟的纠缠,果然很快就睡过去。梦里有一个个巨大如房的萝卜丸子滚滚而来,再细细一瞧,原来是胡翟在后面奋力地推。

江奕涵身上霎时间惊出了一层薄汗,再睁眼时天边已泛起浅浅的鱼肚白。

又软又糯的桂花糕,一口一个吃不够,含在嘴里立刻就化成了丝状。

所谓同床异梦,胡翟吧唧吧唧嘴,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赶紧呸呸呸地把吃了一嘴的头发吐出来。窗外天色沉沉,屋里更是黑乎乎一片,桌椅和梳妆台活似张着嘴的怪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梦里那点香甜温软立刻就跑没了,胡翟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圆的眼睛,小声叫:“世子……”

他睡觉和醒来的时候总是习惯有人陪在身边的,或许是阿碧给他讲故事,或许是江奕涵在旁边安静地看书,点着半盏烛火,这样方能安心。

一旦黑下来,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恐惧就会蠢蠢欲动。无边的恐惧与不安刺得胡翟无法再熬下去,刚要跳下床,却听得外面传来一声喊:

“世子为什么这么偏惯着他!”

“阿冉!”

“阿碧,你别跟着袒护他!本来世子一到了寒冬就不舒服,他还偷偷开窗让世子的腿吹了风!我还是今日听顾医师说了才知道!”

阿冉越说越激动,音调拔高,“自从您把他带回来,自己的身子舒坦过一天吗?晚上起夜还要您陪着,不过是个被灭族的孩子!世子以前不是这样的,到底——”

“住口。”

江奕涵似是忍了一阵,声音薄凉,却带着实实在在的威慑。

胡翟坐在床上呆呆听着,忽然想起前日晚上床榻烧得太暖,他半夜看江奕涵还在睡就自己爬起来开了半扇窗。那之后他迷迷糊糊就接着睡了,也没看第二天窗户是开还是关的。

原来……吹得世子腿疼了吗?

“从前在堑北可以纵着你,可在宫中,话压着舌头还要再反复掂量掂量。”

风吹过,外面渐渐没了动静。半晌,江奕涵低声道:“去把饭热过了再端来。”

门栓轻轻一响,江奕涵走进屋里,看到床上已经坐起的人自是一怔,不过很快又反应过来:“起来准备用午膳了。”

说着,他逐个把火烛点燃,屋里一时亮光大盛。阿碧在门外见了,赶紧把饭食端进来,阿冉摆着碗筷,一脸忿忿的委屈,将碗筷弄得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胡翟吃饭的时候总有些小心翼翼的,眼睛时不时往江奕涵身上瞟。江奕涵倒是坦然自若,喝完粥后将碗一放:“既然书童的借口已经打出去了,以后你就随我去武将堂陪读。”

留下了胡翟,要处理的麻烦远不止这些。早上顾医师为他针灸时说这事做得实在糊涂,江奕涵出了半晌神后,望着虚空淡淡一哂:“活得太清楚了也没意思。”

在宫中十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与他同桌用膳、同寝入眠,用完全依赖的眼神看着他。

不必时刻怀着戒备。胡翟就像生机勃勃的火苗,他凑近了会觉得暖和。明明知道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他几近覆灭的人生,把他玩弄在股掌之间,也明明可以把他蒙在鼓里让他傻傻地对自己感恩戴德,但他心里就不愿意看到胡翟哭泣或恐惧的样子。

他应该好好地长大,把这份纯粹维持下去。江奕涵常会悠悠地想,如果自己没被送进宫中,而是在堑北、在父母和姐姐的羽翼下长大,大概会和胡翟一样吧。

现下,胡翟却跟着他把碗放下了,含混不清地嗫嚅道:“世、世子……我今,今晚起,不,不和你一起睡了。”

江奕涵一顿,伸手把他咬在嘴里的银筷拨出来,眼神却明显沉下去不少,“随你。”

午后云层盖得更厚重了,天阴翳得吓人。吃完饭,阿冉阿碧都退了下去,胡翟果然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当初他搬过来也只带了一个枕头而已,再就是阿碧给他的几本小画书、两三件新衣服,全都被他马马虎虎地卷成一团,背在肩上像个固执的小蜗牛。

他在这忙活,江奕涵倚在榻上懒洋洋地翻书页,偶尔撩一撩眼皮,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最后胡翟终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屋门,天将欲雪,外面北风吹得呜呜直叫,他眼睁睁看着江奕涵在满室光明中逐渐变成门缝细细的一条,再变窄、变窄……最后彻底闭合,没了一点儿光。

身上不争气地一阵发冷,胡翟咬咬牙,一步一滑地向西厢走去。

世子是个大好人,他不想害得世子连觉都睡不好。

勇敢点!胡翟对自己说,男子汉都是自己睡觉的!

等吃过晚饭,积攒了一天的大雨终于瓢泼而下,天地间雷电疾走,轰隆隆乱响。胡翟手忙脚乱,赶在更鼓声敲响时瑟瑟发抖地躲进了被窝。

夜至二更,雨势稍减,东厢的门轻轻一响,是江奕涵披着大氅向西边去了。

这些日子因着西厢不住人,连炭都烧得不够热,进去也未觉得多暖和。江奕涵先在门边立了一会儿,待身上的寒潮气退了,这才慢慢走过去,拿手撩起帘帐看一眼。

胡翟整个人都缩在被里,额角出了好些汗,眉间紧蹙,睡得并不踏实。褥子后半部分也没展好,糊弄得很。

这些日子“陪睡”下来江奕涵已经摸清楚了,胡翟夜里多梦,尤其是这个时间段,最初甚至会突然尖叫着坐起来,像失了魂魄一样,怎么唤都没反应,过一会才再重新躺下。

那样的冲击,即便对成人来说也是致命的,遑论一个小小的孩童。

屋里没灯,江奕涵弯下腰摸索着将被子展好,顺手掖掖边角,忽然发觉胡翟的睫毛在颤。

指尖触过,沾了点湿润。

“又哭。”

装不下去了,胡翟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哽着喉咙说:“世子,好好的不睡、睡觉,怎么过来了?”

“怕明早起来一看你给冻死了。”江奕涵随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脸。

胡翟揪着被子,微微摇头,蔫蔫答道:“……不冷的。”

或许是四下太安静了,江奕涵甚至能听到到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正慢慢流动着,很平和:“那哭什么?”

胡翟好一阵子没说话,江奕涵也不催,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理他略卷的头发,出神地想起胡晏也是满头黝黑长鬈,扎得高高的,策马扬鞭时会左右甩动,在草原上看尤为飒爽。

“我梦到,奶娘他们了,”胡翟声音小得像奶猫叫,“在家、家里的时候。”

江奕涵记忆力很好,立刻想起回京那日被士兵一脚踩在雪里的女子,她大约是一直看着胡翟长大的。

“起初来京城时我也常常梦到家乡,所以每日都盼着早些睡觉。可现在连梦都做不了了,十年过去,连父母和故土变成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江奕涵的声音留意压低时很好听,像静夜里淙淙的水拂过卵石,却压抑着几丝苦涩。

“这么一看还挺羡慕你,”江奕涵把胡翟的头发用手指慢慢拢起来,发现长度已经可以扎起小小的髻,“好歹还有梦可做。”

胡翟被江奕涵轻柔的动作安抚,舒适又困倦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贴在江奕涵脸侧,嘟嘟囔囔说了句胡语。

万籁寂静中,奶腔奶调的声音很真切——

“诸神佑君”。

江奕涵记得胡晏甚至用木枝歪歪扭扭地写下来给他看过,是胡族为重要的人祷告、念经时所说的话。

脸上被温热的皮肤熨贴着,这种清醒时刻久违的亲密接触令江奕涵连呼吸都稍稍急促。

他是在哄胡翟,居然反过来被安慰了?

这句祝词江奕涵后来听过许多回,在快被冻死的凄苦寒夜中、在即将出兵的冉冉朝阳下、在堑北千里的碧柔江水前。

冥冥之中,或许真的有三尺神明被胡翟求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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