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平平稳稳地过了半月,几场雨后,有催早的桃杏冒了枝头。
宫中发生了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最大的一件便是魏小公主因在闲庭湖见着六皇子打架而受惊头昏,一病不起。
皇上听后龙颜大怒,立刻下命将魏朗烨软禁于府中,直至腊礼之日,再不准外出。
魏朗烨长跪于煌龙殿外,大喊冤枉,皇上仍闭门不见,还是母亲柳氏亲自来领了他去受罚。
而魏彻引温泉汤水供养闲庭湖的珍贵锦鲤,朝堂中好几名文臣笔杆子齐摇,作了几篇锦绣文章夸赞其德同化物、孝心可嘉,一时间称誉满堂,名声竟比太子还要高些许。
消息传到东风府时,江奕涵正检查胡翟的习字,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各家自扫门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当时在湖边的,无一人不知这话有多么歪曲事实。而背后这只故意搅混水的手究竟是谁,目的何在,却无从知晓。
另有一件喜事,阿冉竟不知该不该告诉世子。毕竟皇上已在全钟州张榜告示,天子恤明臣,将未划分的胡地赠予了堑北王之子,自成一段佳话。
这番犹豫下,阿冉等了又等,看主子没有吩咐便静悄悄退到院子里,和阿碧坐在廊下缠几组颜色各异的线匝。
纤丝柔软,在少女白皙的手指间绞成一股又一股。
阿冉缠了一阵,忽然嘟囔道:“我这几天来一直没想明白,世子究竟是怎么知道湖下有水道的?”
阿碧轻轻压着嗓子说:“你傻了?世子五岁那年……”
阿冉回想一阵,猛地瞪大双眼,脸色转而极度愤懑,“那个魏彻,真是千刀万刀杀了他都不解恨!”
一向温柔的阿碧这回竟然没有教训她,唇角紧抿着,也是一副生气的模样。
时间溯流至贞历七十八年。堑北王将唯一的儿子派往钟州为质,其开明大义、衷心向君为人乐道至今。
为防堑北王勾带势力,条约上只许带两个豆蔻之年的侍女随行伺候。于是阿冉阿碧两姐妹随着江奕涵,懵懵懂懂地踏上了为质之路。
甫一进宫,江奕涵便被几个小皇子从头笑话到脚,呆呆地立在那里听他们嘲弄自己的穿着打扮,口舌拙笨到一句话都说不出。
是魏鹤铭突然出现为他脱了困。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与魏鹤铭交好。魏鹤铭常常问他堑北的民风民俗,平日得了什么点心、玩具,一定往他处送一份,久而久之,从夏入冬,江奕涵年幼纯真,认为与他之间已毫无芥蒂,两人无话不谈,也对他生出好些依赖之情。
仲冬季的某一天,魏鹤铭忽派了自己宫中一个小厮来唤他,只道有好玩儿的,让他独自前去。
以往这种事也有过许多次,江奕涵兴致勃勃,毫不怀疑地跟着那人便走。怎料行至闲庭湖桥,斜刺里猛地窜出一个锦衣玉袍的小公子,眨眼间便用力将他推下桥去!
江奕涵甚至来不及叫一声,顿时坠入已结了薄冰的闲庭湖中,右腿重重磕在某处凸起的湖壁上,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细密的寒水无缝不入,眼睛睁不开,他拼命扑腾着,却喝进一口又一口饱含腥气的水。
后来顾医师告诉他,那条坚硬突出的水道相连之口,险些将他的膝盖骨尽数磕碎。
水面之上,传来孩童嘻嘻哈哈的笑声,朦胧而遥远。窒息感从胸膛和鼻腔爆炸开,继而狠狠攥住他的喉咙,身体逐渐失去了掌控,耳边嗡嗡作响,只向着黑暗不停地栽下去、栽下去……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掉的时候,有人穿破水面紧紧拉住了他,将他往水面上托去。
他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魏鹤铭焦急的神情,嘴唇不停开合说着什么。
他冷极了,倦极了,再也没力气听身边的一切纷乱。
再次醒来已经是三日之后,病去如抽丝,身上每根骨头都在高烧时被烤得酥软,只有右腿的疼痛深入骨髓,宛如跗骨之蛆。
昼夜不休轮流照顾他的阿碧在榻前强忍泪水,阿冉更是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劲地重复说“要叫皇帝来瞧瞧”、“让天子给咱们做主”……
她们也不过是比他大一些的普通姑娘家而已。
谁料皇帝半月后竟亲自到了东风府来,左边携着太子魏鹤铭,右边跟着五皇子魏彻,后面还有好几个文臣史官,以及那日来叫自己的小厮。
江奕涵不过看了一眼,就确定右边那孩子便是将自己推下湖的人。
有人搬了五福捧寿软椅来,魏华落坐在他榻旁,情真意切地询问过他的病情,仿似昨日才得知他坠湖的消息一般。
直到场面话说足了,魏华转而指向五皇子魏彻,道:“听说是魏彻将你推下湖的,确有此事?”
江奕涵点一点头,平静地回答:“是。”
那锦衣玉袍、高高在上的孩子立刻戏剧地大喊:“父皇,他信口雌黄!明明是他自己摔下桥去,我可连他一根毫毛都没碰着!”
魏华唇边泛着一丝笑,转向江奕涵:“你们各执一词,孰是孰非,朕该听谁的呢?”
后面的大臣掐准时机推了那小厮一把,他浑身乱颤着扑通跪在地上:“皇上,五皇子、五皇子确实未推江世子。”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蔑视的、不屑的。江奕涵抿紧嘴唇,慢慢将目光投向一直垂着头不作声的魏鹤铭。
魏华老谋深算的眼中微光一闪:“你想要铭儿来作定论?来,铭儿,你说一说,是怎么回事。”
他向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招了招手,让他上前两步。
那时魏鹤铭不过十岁年纪,他抬起头来,未脱稚嫩的面庞上流露出一种堪称痛苦的纠结神色。
身前是交好的朋友,身后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江奕涵就默默地看着他,用两人在一起玩耍时那双盛满了信任与欢乐的眸子。
半晌,魏鹤铭的指尖微微一动,仿佛是最终下了什么决定,他轻吸一口气:“的确是堑北世子自己摔下去的,与阿彻一点关系都没有。”
身后几个史官文臣像得到了无声的命令,拿出随身携带的册子,提笔磨墨,井然有序地刷刷记录起来。
这记录,可是以后堑北派使臣质问时铁一般的证据。
江奕涵的眼睛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光亮彻底湮没在无悲无喜的黑暗中。
事情已盖棺定论,魏华悠悠然地站起身,手掌在魏鹤鸣肩头欣慰地拍了一拍,继而面色冰冷地对江奕涵说:“念你年纪尚小,朕不愿追究你欺骗圣上的责任,便罚一个月内不许出东风府。这期间你就好好养病罢。”
史官文臣收墨卷文,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步履匆匆地离开,仿佛戏台上的人走过场。
待门关上,江奕涵方才将皮包骨头的手从锦被中抽出,展开魏鹤鸣方才趁乱塞给自己的小纸条。
十分漂亮的瘦金体,第一行写着:
奕涵,先与你赔罪。可阿彻毕竟是我的弟弟,年纪尚轻,纵然任性一些……
已然看不下去了。江奕涵迅速把纸条团起攥在掌心,浑身都在发抖。
既然早已父子情深、兄友弟恭地做出了决定、有了对策,又何必惺惺作态?
年纪尚轻?他二人不过相差几月而已!
半晌,他才探身将纸条置于火烛之上,任它烧成一堆无用的废灰。
那是江奕涵第一次明白,身处在这个巨大奢华的铁笼内,他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局外人。
钟州与堑北之间相距万水千山,而他无权无势、举目无亲,没有人会站在他这一边,没有人值得相信,没有人是真心诚意地对他献出温暖。
往后几年间,他曾吃到过下了泻药的膳品、内中带蛆的水果,有时尚衣库新制的袍子送到手已被撕烂,夜里忽然有剧毒蛇虫顺窗爬进……不可一一枚举。
于是他慢慢逐渐筑起了强硬而冷漠的壳,将自己完好无损地包裹在里面。
孤僻而警惕的独狼,不会牵扯进任何事、不对任何人动真感情,也——绝不会受伤。
只是每至凄雨零落之际、盛日团聚之时,总要蜷起来借着幻梦独自舐伤。
二月微风好似剪刀,廊檐下两个青裙女子细声软语地聊着天,话题又渐渐转到将到来的腊礼之上。
钟州东南部,有一唤作江口的小城。
其名出自所在之处——堑江入口,由此出发乘船向北行约二三日,便可达堑北。
两城之间海运贸易甚密,且此地还是南梁国入钟州的入口与船只周转处。
因此江口虽是小城,却也十分繁华,新鲜玩意儿往往出现得比皇城还要早一些。
此时,广袤的江面在艳阳下闪动着粼粼波光,有近十艘华贵结实的乌艚正缓缓停靠在江口港湾。
早就候着的脚夫们一拥而上,将一箱箱珍贵的南海东珠、红珊白瑚、玉石翡翠、玳瑁璎珞、五瑭七彩从船舱中源源不断地运出来,仿佛将这世上瑰丽之物全积在了一处,那光芒直炫得人眼晕。
众人忙乱之时,主船缓缓降下铺了上等毛毡的木质舷梯。
天湛云清,身着乌袍的青年大步走上甲板。他额角发丝被海风尽数吹起,露出一双细长如狐的眼睛。
紧接着,只见他双臂一振,抬脚踩住舷梯,兴奋地高喊道:“钟洲,老子来了——!”
远处的山体传来阵阵回音:“子来了——来了——了——”
几只正在捕鱼的海鸟受了惊,登时欧欧乱叫着掠过水面。
船下众人抬头望去,却只见桅杆上一面紫旗随风飘摇,上书流畅狂放的二字:南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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