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肃寒。
穿过恢弘气派的桂祥大殿,江奕涵方行至一半,忽撞见了提着靴子急匆匆赶来的阿冉。
跑得太急,这样的天气少女额上都沁出了薄薄汗珠,见了他慌忙问:“世子见过皇上了?”
待江奕涵点头,她沮丧地连连大喊:“什么!我还念着世子今日穿的鞋不够上档次,想着特意送来换,不能丢了脸面!”
“哪那么讲究,”江奕涵掏出帕子递给她,“是小翟告诉你的?”
阿冉大大咧咧地接过丝帕擦汗,不甚在意地回道:“不是啊。四皇子没去蹴鞠,路过府前跟我说的。”
江奕涵双眼微微一眯:“所以,小翟还没回去?”
阿冉点点头,正要说他两句坏话,东边忽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惊得树上几只鸟儿顿时扑棱棱飞起。
“铭哥哥,你们这是做什么!”魏诗雨将绣绒团扇挡在面前,纤细的手指用力到发白,声音发抖,“光天化日,太失体统了!”
方才那声高亢的尖叫便是从她嘴里发出的,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小丫鬟更是吓得不轻,一个个低头闭眼面色潮红,丝毫不敢朝那湖面上看。
魏诗雨是当今刑部尚书之女,本家原姓何,但老祖宗是汉盛开国元勋,被赐了皇姓,随后便一辈辈地发达下来,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
魏鹤铭刚跳下冰面,不顾胡翟抵抗把他扯到自己怀里,顿时面色发僵,扬声命令:“都别胡闹了,赶紧把衣服穿好滚下去!”
一众下人终于得了命令,浑身僵硬地爬上湖岸去捡衣服。
胡翟被魏鹤铭紧紧制住,再顾不得其他,气愤至极地扑腾着对魏鹤铭又踢又踹,却转而被他一只手抓住纤瘦的脚踝,再不能动弹,只剩鼻子里呼哧呼哧穿着粗气,像头小牛。
魏鹤铭瞧得有趣:“终于露出原形了,嗯?”
“太子殿下。”
淡淡的一声,魏鹤铭扭头看去,江奕涵正从湖侧缓步走至他身旁,伸出手来,“我的书童冲撞您了。”
魏鹤铭微微一笑,“我倒觉得小翟挺有趣。”
说话间,他胳膊不自觉地慢慢收紧,胡翟顿时呜呜挣扎着冲江奕涵伸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阿冉在后面看得紧张不已。两人对视一阵,江奕涵面露疑惑,轻轻挑一下眉梢:“殿下?”
魏鹤铭终究还是松了手,胡翟方一落地便猛扑在江奕涵腿上,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桥上,里子面子丢了个光的的魏彻向着湖中唯一一个还未离开的人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地大喊着要砍掉那人狗头。
那人正是安子。他正背着同伴的尸体缓缓向前,瘦削肢体冻出了大片的青紫。
正月寒风吱溜溜朝骨头缝里钻,背上的身体沉重而僵硬,可他不能将顺哥丢下,不能让顺哥无遮无蔽、毫无尊严地死在这里。
“等我砍了你的狗头,再换你五岁的妹妹!”
“李公公,去叫个带刀侍卫过来!跑着去!”
岸边其余的下人早就作鸟兽散,而桥上身份尊贵的人仍在叫嚣着,叫嚣着,恍惚间仿佛已有冰凉的利刃悬在他颈后。
安子忽然想起自己卖身葬父第一天进宫时,只堪堪抢到了一盘冷菜,是顺哥多给他分了半个热乎馍馍,用粗糙温暖的大手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给小秋当夜宵吃吧。”
如今这手被他握着,已经全然失温。
茫茫天地间,他们渺小如蜉蝣,生死被人随意拿捏。
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一个奴才而已,下人总归是不缺的,遑论只是杀个不服主的。
胡翟瑟缩在后面看着,忽然用力拽住江奕涵的袍角,手指了一下安子,又指了一下自己,眼中流淌出些许哀求的神色来。
救救他。
江奕涵不着痕迹地轻轻摇头。
他可以对胡翟一让再让,但那不代表着他就是菩\/萨活佛转世,走在大街上看到个人就要伸手施善。
他不浪费没用的感情。
可怜这李公公都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被魏彻支使得一溜疾跑,等拽了个宫门带刀侍卫再回来,出气儿都比进气儿多了。
魏彻指着那士兵道:“你,去杀掉那个奴隶!离远些,别脏了湖!”
整个亲卫兵部都归属于二皇子魏晟部下,那兵犹豫了片刻,转身便向安子走去。
一旁的魏诗雨终于忍无可忍,跺着脚冲魏彻劈头盖脸喊了一声:“莽夫!”转身就跑。
身后一溜侍女自是赶紧跟上,空留下魏彻站在那里,面上青白相交。
安子自知难逃一劫,脚步虚浮地跌落在湖面,眼看着那士兵已将手搭在剑鞘上。
“慢着!”
魏鹤铭忽然朗声阻止,笑着将目光转向胡翟:“我可以帮你救下他的命。”
江奕涵瞳孔微微一缩,两人的目光再次于半空交汇。
魏鹤铭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慢慢说道:“毕竟,这整个宫里都知道江世子最怕麻烦,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不对?”
胡翟紧揪着江奕涵的袍子,小眉毛紧紧蹙,很不信任地瞥过他一眼。
“你看,我能让那个兵停下,也能让他消失。”魏鹤铭循循善诱,“你要是想我救他,点一点头就可以。”
不!他讨厌魏鹤铭!
胡翟狠狠地咬住嘴唇,扭过头去拽着江奕涵的袍角摇一摇,再摇一摇。
求求你!救他!
魏鹤铭弯下腰来,轻声道:“你点个头,我便将那人救下来,让他一辈子在这宫里不愁吃穿。”
不许、不该、不能纠缠进这些事情中。
然而薄唇仿佛不受控制似的慢慢轻启:“佛经里说,正月杀人,怨念缠身。四皇子大可不必为了这么个奴隶折损自己。”
宫中无人不知魏彻的母亲蒋氏信佛,只食素餐,每年还有半月要去南禅寺内吃斋念经。
果然,此话一出,魏彻面上便闪过些许犹豫。
“四皇子今日只是想化冰救鲤,其实有个相当简单的法子。”
魏彻顿时如豺狼般从桥上俯视着盯住他,“哦?江世子有何妙招?”
“若四皇子答应放过那个奴才,我便将这方法告诉你。”
魏彻瞥了眼瘦如弱鸡的安子,冷嗤一声:“不过是个运粪水的奴隶,答应你便是。”
江奕涵下巴微扬,不卑不亢地仰头看向桥上,点朱般嘴唇一勾:“很简单。闲庭湖右侧有一条水道与熙平殿下的温泉眼相连,热汤引进,无需化冰,鲤鱼即可存活。挖开或需些功夫,但若是四皇子去拜托熙贵妃,想必她一定会被你的孝心所感,答应下来。”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魏彻缓缓眯起眼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条水道的?”
江奕涵薄唇一抿,很是嘲讽地笑了笑,紧接着面上又恢复一片漠然:“四皇子若是不信,可现在派人去验。”
“好。李公公,现在就派人去验!”魏彻趴在桥栏上,语气不失嘲讽,“江世子难得管一回旁人的事,这可是我魏彻的荣幸。”
江奕涵可有可无地笑了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待李公公往返熙平殿的空当,安子已穿好了衣服,跪在江奕涵脚下连连磕头称谢。
胡翟听他的头撞在地上砰砰响,连忙伸出手来阻止他。安子等了片刻,见他身旁尊贵的世子没有说什么,便慢慢止住了动作。
他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早年丧母丧父,还独自在这宫里拉扯着一个妹妹,已尝尽了人生酸苦。
片刻后,李公公领着两个小厮匆匆赶回,告知魏彻湖下确有水道与闲庭湖相连。
魏鹤铭在听到他说出那番话的时候便确定这此事一定属实无误,当下勾唇一笑:“好,江世子,这一局……是我输了。”
江奕涵这次没有如往日一般垂眼避让,而是不矜不伐地回道:“太子言重了。”
魏彻一言既出,便将安子直接转手送给了江奕涵。这场闹剧堪堪收场,于是四人同一具尸体,一起朝东风府方向去了。
胡翟明显心情极好,一路上蹦蹦跳跳。直走到门口,江奕涵才从袖口抽出一个清月白莲底纹的钱袋,丢在安子怀里:“把你大哥葬了,自寻出路吧。”
不料安子扑通跪下来,磕磕绊绊地说:“世子,您救的我,这命就是您的了……以后当牛做马,安子义不容辞。”
江奕涵面无表情道:“我本就没有救你的打算。我喜静,府中人已经够多了。”
还不等安子说话,胡翟顿时有些不满地皱起小脸,跳脚将江奕涵拽得弯下腰来,在他耳边小声说:“他,救了,我!”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里写满了对他的控诉。
江奕涵无奈,思忖片刻,道:“那么你去御医坊找顾医师吧,报我的名讳,帮他打打下手。”
安子大喜,又连连跪谢一阵,方才背着尸体转身离去。
来来去去折腾了这么一场,天都要黑尽了,用晚膳的时间也比平日晚一些。阿碧将饭菜热好了端出来,胡翟一上桌,立刻惊喜地大喊:“虾子!虾子!”
他生在边疆,对海鲜尤其上瘾,不管他能直接吃到拉肚子。
兴奋中,有一颗圆润的黑珠子蹦出了领口。
这些天的顺口溜一日没少,胡翟说话也基本利索了,江奕涵干脆将那颗名贵的小珠子又打孔穿了一条绳,挂在脖子上作坠饰,胡翟喜欢得不得了。
江奕涵执箸界限分明地给他划出三只大虾:“不能吃多了,否则又要肚泻。”
像只小狗一样,胡翟连连点头,然后埋头苦吃。
“吃完了给我系腰带。”
“!”胡翟咬进嘴里的半只虾啪嗒掉回盘里,一双柔软的小狗眼顿时涌上委屈之色,引得阿冉阿碧纷纷笑起来。
欢闹声中,江奕涵唇边也跟着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白天无论再如何疲倦辛苦,回到府中便有明亮的灯光,有香热的饭菜,有暖和的被褥。
更重要的是,有相伴的人。
那颗霜冻已久的心,终于迎来了独属于它的温柔春天,慢慢开始解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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