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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九文学 > 胡不归江奕涵胡翟 > 21 章二十一 重遇旧人
 
皇上龙体欠安,腊礼匆匆收尾。

汇着人流往外走时,庆岩跟在章亭昀屁股后连连问:“可有太子看上的美人?”

“哼,”章亭昀不屑道,“没一个赶得上我家云弟。魏皇这审美水平实在堪忧。”

“怎么会呢?那位江贵妃可谓秀色掩古今啊……”

身边的人碎碎念着,章亭昀目光却追随人群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穿梭而去,一双细长狡猾的狐狸眼慢慢眯起来。

春夜寥寥,江奕涵带着胡翟乘轿出了宫门。

已近入定,街上一片宁静,偶尔有婴孩的啼哭伴着野猫闹春声传来。

不多时,轿子便停在两人初遇的荒路旁。

江奕涵率先下轿,他撩起车帘,“小翟,下来为你的父母兄弟、族人烧纸磕头吧。”

那日挖出的巨坑被积了又化的雪层层浸润过,如今遇春冒出了青荏荏的一片野草,长势甚好,只是根部隐隐泛着诡谲的红。

不过百日,便无人再记得那样一场残忍的杀戮,任由平整的泥土层层掩饰、腐蚀过血腥,粉饰一派盛世安稳。

江奕涵拿出早已备好的黄砂纸、纸银宝、四行圆钱,擦亮一根火烛,它们便连绵地烧灼起来,在夜里映出一片残橙。

风吹凉了面颊,只闻江奕涵轻声说:“胡翟,跪下。”

于是他双膝一弯,跪倒在那片柔韧的绿草之上,深深地磕下头。

往事走马灯般在脑海轮转,父亲教他张弓捕射、哥哥将他抱在胳臂上朗朗大笑、母亲在灯下散发写书信的背影、奶娘把他搂在怀里的温度……

回忆宛若胡地遥远而萧索的风,慢慢席裹了他的全身。

草泥腥气涌入鼻中,江奕涵动也不动,只看着那浑身颤抖、匍匐在地的孩子。

不知过去多久,胡翟慢慢站起身,他双眼通红,踉踉跄跄栽进江奕涵怀中,全然依赖地紧揪住他华贵的衣袍。

江奕涵沉默了一阵,忽然说:“你若后悔了,我曾说的话还照样算数,能叫你一辈子不愁吃穿……”

“我才不会后悔!”胡翟瓮声瓮气地埋在他身上,微微咬着牙,“倒是世子不要后悔,捡了我,就别想再甩掉!”

他宛若汪洋浮萍,一无所依地停靠在世上最后一处港湾,可怜又倔强。

江奕涵失笑,修长手掌搭在他肩头,低声道:“我怎么会后悔。”

两人正相偎在凄凄夜风之中,忽闻身后轻轻一声咳,有人低唤:“江世子。”

这是多好的轻功,自己全然未发现!江奕涵浑身猛地一震,下意识将胡翟拨向身后。

回身看去,竟是一男一女,两人皆蒙面戴笠,此时抬手将其摘去,显露出面容。

云躲月现,胡翟从江奕涵身后探出头来,惊讶地唤道:“盛叔!笑姐姐!”

那笠帽一去,女子满头金色的长发尽数散开,发丝浓密、光泽盈卷,怕是连最好的锦绣云缎都不得匹及。

她蓝眸雪肤,腕上戴着一串镂空金镯,明显不是汉人。

金笑挑眉对胡翟道:“快来抱抱!可想死我了!”

江奕涵眼睁睁看着胡翟被女子紧紧拥入怀里,任由她在脸上又亲又蹭,一时竟僵立当场。

“鄙人胡盛,那女子叫作金笑。她二人向来感情好如亲姐弟,在胡地时也是这般相处。”男人也看着他们,无奈地笑了笑。

“胡族还有存活者?”江奕涵瞳孔猛然一缩,面色肃冷,“你们是怎么找上门来的?”

“江世子不必紧张,除了我们两个再无其他人了。”

胡盛年近三十,沉稳地回视,“那日年庆,你二人围观杂耍时恰巧被我们看到了。今日我们也是来祭拜族人。”

那边金笑抱着胡翟走近,犹自在说着:“……长个了,也重了不少。”

江奕涵不自觉地一根根收紧手指:“你们此次是要带他走?”

“这些日子实在叨扰您。可翟儿毕竟是王室最后的血脉,”胡盛平静道,面上显露出理所当然的神情,“我与金笛承先王之恩,继其之志。若胡族复兴,当然要小少爷回来,想必先王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

翟儿。

小少爷。

呵,他倒是忘了,这整天只会软乎乎冲他撒娇打诨的孩子理应也是统一方天地的王侯。

他有什么资格阻拦?

“我,我是要走吗?”胡翟抱着金笑的脖子,错愕地瞪大眼睛,“可是我——我不想走呀。”

“孩子话。”金笑捋了捋他的头发,又捏捏他的脸颊,“你可是胡族的小王爷,难道还能一辈子待在钟州的皇宫里?”

胡翟下意识地转身去看江奕涵。

不料他早已撇过头去,似乎是很不耐烦,冷眉冷目道:“正好我也腻烦得很,平日府里吵吵闹闹的不得清净。”

说罢他便折回轿子上,一次都没回过头。

等了片刻,轿外毫无声响。江奕涵方才慢慢地阖上眼,启唇道:“回宫。”

车轮辚辚滚动,只是两人来,却独剩了一人归。

还好,还好不过三月而已,他并未投入多少感情,及时制止,便不会难过。江奕涵漫无目的地想着,膝上双手却紧握成拳,心里泛出一点朦胧的酸涩。

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不该抱有幻想。

哪有什么长长久久的相伴,不过是日暖月寒,天地间独煎人寿。

忽然又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仍旧是上好的轻功,只消片刻就追上来,胡盛扬声道:“烦请江世子留步。”

江奕涵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直到又敏锐地捕捉到一丝啜泣,才终于忍无可忍地命令:“停轿。”

他一把掀开车帘,冷冷地看着胡盛和怀中那孩子。

胡翟双眼仍是红通通的,脆生生喊:“我要和世子一起走!”

江奕涵压根不去搭理他,慢慢撩起眼皮来盯住胡盛,似笑非笑:“说要带他走的是你们,如今他不愿走,你们又找上我?当我是什么人?”

胡盛拱手行礼道:“实在对江世子不住……小少爷并不愿意与我们同行,况且我们现今势力薄弱,仍需整日东奔西跑,是我们考虑欠妥。”

“哦,”江奕涵懒懒地撑着下颔,好整以暇道,“那与我何干?”

“江世子,”胡盛心中一动,“胡翟倔得很,若您不愿再收留,我便将他留在这里罢。”

说着,竟真的扔下胡翟,施展轻功,三两下便消失在夜幕中。

江奕涵何时被这样胁迫过,顿时紧紧拧起眉来。

而胡翟已轻轻松松地爬上轿子,带着一身凉气兀自往江奕涵胳膊里钻,还要嘟着嘴埋怨:“世子好狠心,怎么可以扔下我不管呢?”

这一主一仆真是配合得当。江奕涵不由冷笑,将他推开道:“我狠心?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我如何管得着了?”

“不是这样的……”胡翟有点难过地拽住他袖口,“我本来想追上世子,可笑姐姐将母亲的遗物给了我,这才耽误了。”

耷拉着肩,红着眼,时不时偷偷地瞅他一眼,真是可怜又可恨。

被他拽着袖子摇了好一阵,江奕涵猛然间心下烦躁,终于不耐烦地抬手掐住那方才被美人临幸过的脸颊:“够了!那人说得没错,你还能一辈子跟着我不成?”

那张白软赛奶豆腐的脸被捏得愈加圆润,胡翟看了他半晌,忽然轻轻道:“嗯。”

“嗯什么嗯?”江奕涵好气又好笑,“那我三年后回堑北,你也要跟着不成?”

这次胡翟回答得更快一些,并加上了点头的动作:“嗯。”

江奕涵唇角那点弧度逐渐变平,眼中深邃如漩涡,到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般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你再说一遍。”

“一起,回堑北。”

有那么一会,江奕涵觉得自己双眼滚烫,好似有火烧灼起来一样。于是他抬起手来遮住了胡翟那双亮晶晶的眼眸,不让他看自己。

仿佛是找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直到那股莫名冲入心肺的激动平复,他才任由胡翟把手扒拉下去。

胡翟歪着头打量了他一阵,感觉世子大概是不生气了,于是又钻进他臂弯里,把金笑给他的小小包裹摊开在膝头。

里面有一方香软的丝帕,还有一把略显破旧的口琴。

胡翟把它拿起来,凑在唇边断断续续地吹,却同碎了一地的月光般,尽是些零落的音节。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胡盛目送着轿子远去,这才重新回到荒路旁。

金笑正把玩着头发,见他来了,一脸的不赞同:“翟儿说要跟着你便听?他懂什么呀。”

“咱们现在四处奔波,带着小少爷的确太费力。”胡盛叹了口气,转而道,“你难道没看出那个世子很在乎小少爷?他是堑北世子,若是打好了关系,以后还可加以利用。”

金笑这才一愣:“原来你是动了这个心思。”

“要不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年庆当日便把小少爷抢回来?”

两人复又低声谈了一阵,才一前一后地离开。

好不容易等人散尽,章亭昀方从树后缓步走出,仍旧以扇子半掩着脸,低低笑道:“真是的,白白叫本宫看了一出好戏。”

九重宫阙之上,煌龙殿仍旧灯光大盛,鬓角微白的九五至尊正看着镶金木盒中那颗头颅发怔。

经历了许久的风吹日晒,虽已做过处理,可面皮仍现出点点尸斑。

这般可怖之状,却仍能看出那女子清丽的容貌。

“阿涵,你可曾后悔过吗……”魏华喃喃着,伸出手去仿佛要触碰一下女子的面颊,却在最后一刻转手将木盒重重阖上。

“皇上。”一直跪着举盒子的锦衣卫低声唤了一句。

“穆相士,今日……确是埋葬她的好日子吗?”

魏华的声音听起来竟掩藏着几分颤抖。

锦衣卫随着他的视线缓缓望去。

大殿阴暗的角落内有位男子长身而立,闻言低低回答道:“臣已连夜推算天象,今日织星向南,无云遮掩,定能为转世埋中缘线。皇上大可放心。”

他的声音嘶哑而难听,不堪入耳,仿佛是某种刚学会说话的畜类。

魏华于是连连点头,好似再也无法再承受般猛地转过身去:“埋了罢。”

锦衣卫应下,转眼消失在殿外。

沉重华贵的殿门缓缓合闭时,心硬如铁的锦衣卫忽然听到了似有若无的一声叹息,很快就被冷寂的风吹散。

这一声,彻底埋葬了君王的年少狂情,并着那些旖旎岁月和撒马驰骋的豪迈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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