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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九文学 > 胡不归江奕涵胡翟 > 22 章二十二 夜话金剪
 
阳春十五,章太子折返南梁,阵势颇大,十几辆马车上系着琅琅脆响的金铃,马队一路从皇宫响到城外,引得城中百姓纷纷出门观看。

轿中,庆岩撩起车帘向外瞧:“太子,估计皇城所有的人都送您来了。”

章亭昀正翘腿悠然自得地品茗,闻声只是淡淡一哂:“他就不会。”

庆岩一脸茫然:“啊?谁?”

章亭昀勾着唇,从帘子掀起的一角望向东边高耸的那座小楼,平日一双流光溢彩的狐狸眼竟染上几分落寞。

那人指定是借着慵懒春光在拨琴弄弦、侍候花草。

他会穿一件纱金丝绣花裙,腰线细细,肩颈处飘淡淡的栀子香。他会拿捣碎的桃花染指甲,嫩可透骨,素白纤长的手指甜香阵阵。

闭上眼便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生动的云沐。

然而章亭昀转而哈哈一笑,面上仍旧风流倜傥,摇头晃脑道:“本宫都想念宫中的舞姬了……白日放歌须纵酒,我这几日可憋坏了,回去要大办酒宴才好。”

庆岩顿时一脸郁闷:“太子——”

“露华膏买好没?若是再吹得本宫这英俊的脸起皮,大家就干脆一起走旱路绕个十万八千里回南梁,看看能走死多少匹好马!”

“太子!”庆岩一声惨叫,“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紧接着便是张狂的哈哈大笑声,伴着金铃越传越远,直至彻底远离钟州。

彼时胡翟正坐在东风府门前玩耍。晴光潋滟,身旁的小秋扎着两丸小髻,正一板一眼地教胡翟剪一只金鱼。

今日安子要随顾医师出宫问诊,便早早把妹妹托付给了阿冉和阿碧照顾。

小秋由哥哥抚养长大,性格内敛,倒和不会说话的胡翟一拍即合。胡翟听她说能剪出同闲庭湖中一样的锦鲤,便连连央她教自己。

两个孩子在书房和东厢探宝般一阵搜寻,找出了平日江奕涵不常用的金粉宣纸,又由胡翟摸出一把金剪,两人便欢天喜地玩起来,剪废了的纸一堆堆扔在脚下,也没人在意。

等江奕涵下午回府时,廊前的废纸已成堆成片,而剪好的那些不止有金鱼、窗花,还有好些花鸟草虫,被当做珍宝似的一张张仔细夹在书中。

两个孩子背对着他,并未察觉有人到来,还在意兴冲冲地剪。

已经逐渐习惯了额角抽痛的感觉,江奕涵无奈地弯身将废纸收起,却在走近看到胡翟手中那点金色时脑中嗡地一声。

红宣上展出一朵田田荷叶,胡翟正凝神细剪着,猝不及防被人用力抓住胳膊扯过身去,对上江奕涵一双被怒气染红的双眼:“谁许你动我的东西?!”

他面色可怖到几乎有些扭曲了。胡翟从未见过江奕涵这幅样子,吓得嘴唇微颤,一双眸子顿时浮上朦胧水汽,可碍着小秋还在旁边,只是连连摇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江奕涵劈手将剪子夺过,听到胡翟从口中冒出小兽般“呜”的一声。他丝毫没有心软,转身回屋,重重摔上了门。

春天黑得还很快,安子赶在落日前把小秋接走了。

胡翟站在门边,看小秋被哥哥牵着手离开,挥舞的手一点点失了力气,垂落下来。

东风府四处亮起灯烛,唯独西厢仍是漆黑一片。

江奕涵连晚膳都未用,阿冉这一下午不知甩了胡翟多少个凶狠的白眼,将他弄得心里更加惴惴,此时正捧着阿碧塞给他的雕花食盒,连连徘徊在门外不敢进去。

胡翟终究担心食盒里的饭凉掉,世子吃了要腹痛。他鼓足勇气,轻轻地拍了拍门:“世子……”

里面没有回应。

是睡下了吗?胡翟有些茫然地想着,做贼般蹑手蹑脚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钻了进去。

床幔已经放下,层层叠叠的,看不清内里。胡翟将食盒放在桌上,踮着脚悄悄走过去。

平日里他是最害怕黑暗的,现今知道世子在那,心里竟连丝毫的恐惧都未曾想起。

层层薄纱被拨开,江奕涵正背对着他侧卧在床上,衣袍都未脱。

胡翟屏住呼吸,想把旁边的被子拉过来。只是刚伸出手便听见江奕涵冷道:“你做什么?”

“我,我……”胡翟吓了一跳,险些从床沿翻下去,“世子大人要不要用晚膳?”

驴唇不对马嘴。江奕涵坐起身,面无表情道:“滚出去。”

“我做错了!不该动世子大人的东西!”胡翟垂着头,脖颈弯出稚弱的线条,“世子大人不要、不要生气,也不要不吃饭。”

他一连说了许多不字,听得江奕涵心中烦躁,面色阴沉得风雨欲来:“让你滚出去,听不见吗?是不是赏你几日好脾气,便让你觉得在我这是无法无天了?”

忽然想起什么,他唇角又勾出一个堪称残忍的弧度,眸中明明灭灭:“还是你现在知道有了两个追随,真把自己当做胡王,愈发恣意了?利用完了好港口便赶紧找下家,我倒眼拙,没看出你手段这么厉害。”

他毫不留情,冷言冷语的话锋化作一把把利刃扎在胡翟身上,疼得他直落下泪来。

“我说过,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江奕涵紧皱起眉,“这点伎俩你留着到胡盛那里去使吧!”

他冷漠的眼神终于击垮了胡翟脸上最后一丝脆弱的笑,小小身躯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是不是无论怎样做世子都不会原谅我?”胡翟终于崩溃地大哭出声,“我不会说话,世子便要将我送出宫去,我害怕,所以石子再硌嘴也忍住了!夜里我开窗,冻得世子腿疼,我就搬到东厢去,不想让世子连觉都睡不好。我忘、忘记在外面不能说话,世子接连好几日不搭理我,盛叔一来你便立刻答应让我走……今天我想给世子剪些鲤鱼,又乱动了世子的剪刀……”

“我好像只会惹世子不高兴,只会让世子讨厌。”

胡翟两只小手用力按着眼睛,想要让自己看起来成熟一点,不要那么讨人嫌,却完全控制不住。

他主动退几步拉开了距离,下定决心般哑着嗓子说:“世子问我有没有后悔过,怎么可能后悔!世子对我那么那么那么好,我都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要能让你笑一下我都好高兴……可我怎么也做不对,所以若是、若是世子真的烦我,就把我送到盛叔那里去吧。”

他形单影只,仿佛立在断头台上,只等判官一声斩,便决绝地将脖子展露出来。

静默中,江奕涵怔住了。

他从来不知道,胡翟竟是这么想的。那些他想都不想便直接划为撒娇耍赖闹脾气的举动,原来都是胡翟所能想出的最妥帖的照顾和关心。

在他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胡翟给自己受了这么些委屈。

说到底不过是一把剪刀,借题发挥、蛮不讲理的自己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知道他对自己无比依赖,毫无城府,却偏要次次试探,甚至说出那种伤人的话来。

看着胡翟倔强又忍不住委屈的脸,江奕涵忽然在心里认输了。

“我哪有那么好。”他轻轻叹了口气,“真是看不透你的脑袋瓜……”

他伸出手去想摸一下胡翟,却被猛地躲开了。

孩子像受伤的小兽般红着眼睛瞅他,一躲再躲,几次之后终于乖乖地被他拉住,得寸进尺地猛扑进他怀里,沾着水汽的长睫贴着江奕涵脖子,恐惧而混乱地眨动。

“我也不后悔。”江奕涵稍微用了点力搂住他,认真道,“可我不能是你的囚笼,你将来要去的地方不是钟州,不是皇宫,更不是东风府。胡翟,你明白吗?”

胡翟两条胳膊揽着他脖子,乖乖地点头。

直到胡翟身上细微的颤抖彻底停止,江奕涵才把他的手抓下来一点点展开:“伤了也不知道让阿碧给你包一下吗?”

他下午气急了,回到房间才发现剪刀上染了血。此刻对着月光一照,胡翟幼嫩的指腹上赫然长长一道口子。

“我不该冲你发那么大的火,”江奕涵抽身去拿了药箱,动作轻柔地为他上药,“也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以后不会了。”

胡翟抽噎着用力点头。

“那把剪刀,”江奕涵犹豫了一下,继续说下去,“于我而言很重要。那是姐姐入宫为妃时,母亲托她为我捎来的。宫内不可携兵刃,这是她身为一介妇人,想到唯一能让我自保的东西。”

“每当恐惧或担忧时,只要摸一摸它,我的心就定了。知道他们在堑北念着我、等着我,而我也终究会回去的。”

心中尘封的铁门几乎快上了锈,说出口时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胡翟从不知道世子也会有无助的一面,听得愈发无措,伸手揪住他袖口,奶狗似的眼睛乖乖垂下去,小声说:“我知错了。”

“嗯,”江奕涵弯着腰与他平视,“我也有错。那么,一起用晚膳吧。”

又愧疚又无措,估摸着他肯定没吃下多少。

“怎么可以!”胡翟连连摇头,“是世子的饭呀,而且我已经吃过了!”

话音刚落,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噜噜叫唤起来。胡翟顿时大窘,悄悄看江奕涵一眼,咬住了嘴唇。

江奕涵倒也不逼他,面上似笑非笑:“那你去端来给我吃。”

然而打开食盒时,胡翟不由愣住了——里面温热冒香的糖蒸酥酪、板栗烧鸡、笋芽虾丸汤竟然都是成双成对的。

“阿碧可聪明得很,”江奕涵把竹筷分给他,“料事如神。”

美餐一顿,吹熄了灯火后两人各自睡在被窝中,江奕涵侧身为胡翟掖了掖被角,忽然轻声问:“小翟,我还有什么做错的事么?”

胡翟本来有些困了,闻言认真思索了一阵,笃定道:“有的。”

江奕涵心下微微一沉:“你说说看?”

“世子都忘了……”胡翟扁着嘴看他一眼,“年庆时世子撞掉了我的糖,明明说再给我买十根补上的。”

原来是这事!江奕涵不由失笑:“一定补上。等后日……后日出宫顺便带你出去买。”

“后日要出宫吗?”胡翟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世子不许骗我!”

“什么时候骗过你?”

廊下酣睡的白腹琉璃被吵醒了,扑棱着翅膀不满地轻啼一阵,待到四下复归月静无声,才慢慢把头窝进暖茸茸的羽毛中。

不料第二日一早,胡翟就收获到了新的惊喜。

他醒来一睁眼便看到自己昨日未剪完的一田荷叶贴在窗上,被春阳一照仿佛随风微微摇曳,极为好看。

不止东厢的窗,还有西厢、小厨、书房……四处都贴着他昨日剪出的“作品”。

江奕涵看着他兴奋到不行的小脸,只淡淡一笑,继续拿白瓷杯盖拂去茶沫,轻描淡写道:“好看便贴了。”

三月的决明子茶,翠尖浮平水,杯盏里的香气氤氲开一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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