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晴空展开一片涟漪蔚蓝,长天尽处荡着几朵悠悠的小白云。
“脖子抻得像鹅一样长了。”
江奕涵好笑地看着向外瞧的胡翟。
他身旁是一方小桌,琉璃果盘里摆着前几日新贡上的青提、砂糖橘、枇杷,并两把正袅袅飘香的菊叶青茶盏,一看即为珍品。
“孩子都是这样的,”江叶云一双温润的杏眼笑出月牙,“真可爱。”
“喜欢你便也生一个。”
这话不像平日江奕涵能说得出的,是在亲人跟前才显露了毫无顾忌的一面。
江叶云顿了顿,纤睫垂下,“为不爱的男人生孩子,再将他当做争宠的筹码,让他在宫里一生被群狼环伺,我绝不可能这样做。”
她声音轻柔,眼中神色却坚韧得可怕。
七年前大寒,堑北冰封,全城几乎弹尽粮绝,魏皇急信而来,直言愿鼎力相助,而条件是纳堑北公主为妃。
那一夜,堑北冷得冰寒冻骨,不知多少人横死街头。
第二日清早,江叶云直进堑北王府,她连大氅都未穿,冻得嘴唇发青,跪在地上唤了声爹娘。
她说,我愿去。
她离开了父母亲,离开了堑北,也离开了她爱的男人,主动戴上镣铐,判处自己终生监禁在钟州的后宫里。
而钟皇彻底掌控了堑北王的一儿一女,将汉盛大地上面积最大的州城玩弄在股掌。
如今这纤柔婉约的女子坐在车轿中,脊背挺直,云鬓乌墨,并无繁饰,出落得像一朵清莲。
轿子驶入了热闹的街区,能听见好些人嗡嗡说话的声音,眼尖的已经先叫起来:“晁贵妃来了!”
“是晁贵妃!”
“给轿子让让道!”
街上已提早搭了木台子,下面全是排着队的老百姓。胡翟让江奕涵牵着,江叶云戴上了纱笠,三人缓步下轿走至台子后。
有一身着粗布麻衣的男子正等在那里,年纪三十五岁上下,一见他们便恭恭敬敬行了礼,然后相当熟稔地笑起来:“又是一年。”
“是啊。”江叶云将面纱掀起,柔和道,“今年来吃粥拿米的人多不多?”
“近两百人,我们已提前走访过,姑娘放心。”
“小禾最近怎么样?”
“极好,书老板也说他做活认真。”
两人自顾说着话,胡翟揪了揪江奕涵的袖子,一脸茫然神色。
江奕涵知道他要问什么,弯下\/身来低声道:“这是姐姐在民间创的穆皇会。穆穆,敬也。皇皇,美也,穆皇便是极美好的意思。
“每年春季姐姐都会来此地布粥施米,帮收成不好的百姓度过难时,也帮那些身体患疾的人找活计。”
正说着,一辆木轮椅转出台角,上面坐着的竟是个年纪和胡翟差不多的少年。他很瘦,左腿自膝盖下便没了,可神情却是轻松愉悦的。
“小禾,你怎么也来了?”
江叶云惊喜不已,毫不顾及自己价值连城的流仙裙袍,她蹲下来,两手搭在男孩膝盖上,冲他微笑,“小禾真厉害,书老板都夸你了,说你做活极认真。”
男孩腼腆地挠了挠头,“不过是些抄写的活……”
“去年这时候小禾还一心想死,如今已可以独自养活自己和母亲了。”
男子走过来悄声对江奕涵和胡翟说。
他名唤王策,是五年前最早加入穆皇会的一帮人,做事利落得当,如今已是副会长了。
江奕涵对他了解不深,只知他从前都是做些刀尖舔血的事,如今金盆洗手,彻底洗心革面了。
这功夫,江叶云和小禾聊完天,复把面纱放下来,轻声道:“去前面布粥吧。”
铜锣乍响,排队的百姓们都兴奋地欢呼起来。
巨大的粥桶掀了盖,香气扑鼻。其中不只是简单的白米,还添了瘦肉,一碗碗都捞足了实打实的好料子。
抱着孩子的妇女、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牙都快要掉光的老人……没有一人哄抢,所有人都井然有序地领了粥,再分到半袋米,最后离开。
胡翟讶然看着,紧攥江奕涵的手,眼眶蓦然有些发红。
两人正在台后,身旁无人,江奕涵弯腰问他:“怎么了?”
胡翟转过身去,贴在江奕涵耳边很小声地说:“我在想……如果胡地也有江姐姐这种好人,我们每年就不会饿死那么多人了。”
江奕涵摸摸他的脑袋,任由他静静抱了一会才松开:“等这边完事了就领你去买糖。”
王策正在台前抱肩盯着,忽然眉头一皱,对站在一旁的江叶云低声说:“那个常偷东西的梁四竟然也来了。”
面纱后的女子只淡淡一笑:“无妨。举头三尺有神明,我行我的善,他作他的孽。”
粥很快就要分完,队伍最末的妇女忽道:“我不是来要粥的。晁贵妃,不知晁贵妃还记得我吗?”
江叶云一愣,走近些细细辨认了一阵,愕然道:“张婶!你孩子可还好吗?”
“托您的福!托您的福!”妇女不住落下泪来,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好几下,这才伸出去抓着江叶云说,“他今年已经四岁了,跟着木匠师傅学活计。”
江叶云拿出丝帕来为她擦去泪水:“你瞧,离开了那个残暴的男人,你们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四年前,江叶云在返京路上救下了被丈夫打到气息奄奄的女人。她从附近的小村落逃出,晕倒在雪地中,险些被冻到流产。
“我们家里一直奉您的百岁牌,”妇女笑着说,“您这样菩萨般的人,一定能修好几世福泽。”
江奕涵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江叶云把自己抱在膝上,念:“人而好善,福虽未至,祸其远矣。”
如果多多行善,福报也许没到来,但灾祸已经不知不觉地远离了。
能说出这样话的女子,虽像只金丝雀般被囚在冰冷的皇宫之中,还拼命地扑棱着翅膀想献出些光热。
在心里那点不甘泛滥之前,江奕涵忽然抬手捏住了胡翟软乎乎的脸。
胡翟茫然地抬起头:“……?”
有个金发身影突然蹿入脑海,江奕涵眉头一皱,手上力气顿时大了些。
不知道世子又在想什么,看在一会有糖的份上就不作计较了,胡翟自认为大度地想着。
等全部的粥米布施完,已近正午。
三人去宜春和吃了饭,席间江叶云一直在给胡翟择鱼布菜,自己没吃多少。她看胡翟的眼神是那么柔和,面上不经意流露出的那种光芒让人跟着心都颤起来。
宫中女子一看出身,二看子嗣,三看帝王宠信。而长期以身体不适婉拒侍寝的她,独自在后宫的夹缝之中求存,又是多么孤独呢。
他可以走,江奕涵想,姐姐该怎么办。
饭后,江叶云先行回宫,留下两人在街上转。
江奕涵本心事重重,被急着买糖的胡翟催着,渐渐把压在心头的那些事暂抛在了脑后。
两人先去了买糖的铺子,那老人竟然还记得他们,马上起炉架锅,金暖的糖丝逐渐勾出兔子形貌。犹如复刻般,一个接一个,一个接一个,十个兔子糖攥在手里,胡翟把在街上玩竹蜻蜓的孩子们都馋坏了。
那些孩子看穿着打扮都是市井普通人家,半个月能吃一次糖便很稀罕了。
胡翟看到他们的表情,犹豫了一会,竟走过去分出三根糖给他们。
他动作虽然利索,表情却是十分肉痛,转过身来看得江奕涵直想笑。
买完糖,胡翟又扯着他向街对面一家铺子去。
直到进了门,江奕涵才发现这是家脂粉店。小小店面中挤着好些姑娘,架子上摆着妆粉、胭脂、唇脂、花钿……无论哪一样都是幽香扑鼻。
两人甫一进店门,便被姑娘们用目光上下洗涤了一个遍。
胡翟小心翼翼举着剩下七根糖,非常有目的性地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着什么。
江奕涵干脆摆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应对各色眼神,直到胡翟找到了一个圆盒的东西,然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荷包,倒出里面几枚碎银,都递给了老板。
他打眼一瞧,胡翟拿的那荷包分明是江叶云的。
日暮时分两人回到府中,胡翟经过一番精打细算,把糖分出两根给守门的李焱他们,再分一根给阿碧、一根给阿冉,两根给江奕涵,留一根给自己。
那个圆盒子是给阿冉的。
这些日子横眉冷对下来,他的确有些怕她,走到阿冉身边悄悄叫了一声:“阿冉姐姐。”
阿冉正吃人嘴软,难得好声好气地应了。
他两手捧着那个小盒子递过去:“你、你之前说手不停起皮,我便买了这个。”
小小一盒露华膏,价格却也是不菲的。
阿冉咬着半块兔子糖,看着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呆呆地愣住。
手起皮的事——大概是半个多月前了吧,本就是老毛病,不过是跟阿碧随口提了一句,竟然还被他这样记在心里。
胡翟看她毫无反应,生怕她不喜欢,还支支吾吾地着急要解释,忽然被阿冉猛地抱住了。
“就知道没看错你!”少女用力拍他的背,“以后好好跟着世子,姐罩你!”
阿冉完全是个直性子。以世子为前提,谁对她好她便对谁好,当天晚上就把新绵完晒过的丝锦被送到了胡翟床上去——典型的借牛还马。
胡翟洗漱完,噔噔蹬地跑过来钻进自己香喷喷暖呼呼的新被窝,露出肚皮,舒服得满床打滚。
江奕涵耐心地用桂花油给他抹了头发,胡翟头皮带着点酥麻麻,没一会就打起盹来。
中间半梦半醒,迷迷瞪瞪看着窗户上那朵透亮的荷花,小声说:“……以后要当江姐姐那样的人。”
月光娴柔,江奕涵用手指慢慢把他泛着桂花香的发丝理顺,无声笑了笑:“睡吧,明早还要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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