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翟快上!”
飞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正拿前蹄散漫拨地,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胡翟犹犹豫豫地站在它身旁,被它一双水润的大眼无声催促着,心里仍有些不安。
他抽出挎包里的小本和炭笔,刷刷写道:真的没事吗?
“能有什么事啊?有事哥罩你!”
魏朗烨俯身抓住他的手腕,强行把人拉上马。
等他坐稳了,飞叶立刻撒腿狂奔起来。
“今日大哥他俩随蒋贵妃出斋念佛,大臣们都得去拍马屁。咱走普运门,肯定没事。”
西南角的普运门是专用来输送泔水的,守门都是最低等的新兵侍卫,自然不敢对五皇子多加阻拦,立刻敞了门让两人出去。
快马飞驰,路过主宫门时,果然看到几架华贵的马车被大臣们层层围绕着。
胡翟眼尖,立刻捕捉到了人群中那一点绛紫。那人鹤立鸡群,正负着手同石珉讲话,俊挺的侧脸犹如刀削。
他只看了一眼,飞快地别过头去。
不过短暂的一瞬,那人便似有所发觉,打眼扫过来。
“……朝臣中已有许多不满,太子?”
石珉说到一半才发现眼前的男人根本没认真听。
魏鹤铭轻眯着眼,扭头应道:“我知道了。情况一旦有变,立刻写信给我。”
飞叶早已跑到十步开外,石珉伸着脖子望,什么也没看到,于是只得狐疑地答应下来。
已到正午日华最盛时,按照规矩,蒋氏的轿子先出发了。
这当口,向天门内又驶出一架暖轿,车子才堪堪停下,容貌娇艳的少女便钻出车厢,提着裙角直奔下来,急急唤着:“哥哥!哥哥!”
正在登轿的魏彻回过头来,映入那抹身影,眼睛倏尔一亮。
淡黄拢袖流仙裙勾勒出少女纤柔美好的身体曲线,她一头乌发分编成了好几股,分别装饰着翠色翡和粉璎珞,跑起来丁玲脆响。
远看而去,那张白净面庞好似以丹青勾勒出的一朵玉兰,额前几缕散发便是那馨香的花蕊。
大臣们纷纷让道,面上露出揶揄的神情。
魏诗雨已到摽梅之年,待字闺中,又与太子几人青梅竹马,不知最后皇上会指婚于谁。总之算来算去,也就是今明两年的事了。
石珉也知趣地退到了后面。
魏诗雨跑得气喘吁吁,魏彻离她近些,刚要去搀,魏诗雨却直接跑过他,向魏鹤铭伸出了葇荑:“铭哥哥,我险些没追上你!”
“急什么,我定要等你来了才肯走的。”
魏鹤铭微笑着牵住她,面色柔和,拿出帕子来一点点为她拭去额角细汗,“让夫人知道,又要命淑仪教训你。”
“哎,管不了那么多,”魏诗雨微喘着仰起脸来,生机勃勃的面庞上染了绯红,柳眉弯弯,“我给哥哥缝了个香囊,你佩在身上,可别叫山上的虫蚁咬了。”
两人执手相谈,魏彻被晾在一旁,双眼阴鸷,好半晌才堪堪压下去,侧身钻进了轿子。
依依送别了许久,等魏鹤铭入轿,魏彻忍不住讽刺:“大哥应该注意点举止,现在朝中人人都传魏诗雨要成太子妃了。”
魏鹤铭一怔,当他是气诗雨只给自己送了东西,便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枚素锦香囊递给他,跟哄孩子似的说:“阿彻,你拿着这驱虫的香囊吧,我记着去年你被咬得都睡不着。”
“大哥这是要借花献佛?”
魏彻一边冷言冷语,眼睛却紧紧盯着那香囊不放。
魏鹤铭知道他最要面子,根本不介意他话里带刺,直接把那个香囊塞进他手里:“想什么呢,这是我一早给你备好的,里面的川芎、白芷、苍术可都是哥亲自给你挑的。”
魏彻的脸霎时黑下来。
三架轿辇终于朝官道缓缓驶去,马蹄纷乱踏地,腾起一阵薄薄尘霭,遮去了少女不舍的双眼。
上了街市,飞叶就跑不快了,只能嘚嘚儿迈步,挤在来往的人群里缓缓前行。
胡翟忍不住打了个手势,问:我们去哪儿啊?
魏朗烨一笑,露出八颗白花花的牙齿:“如今你都束发了,当然是带你去好地方开开眼界——顺道再让你瞧瞧我心仪的姑娘。”
他在众皇子里地位卑贱,从前为了父皇讨喜欢便扎堆硬凑,时间久了,渐渐看出其他兄弟绵里藏针,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宁愿出宫结识些所谓“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路上遇到些世家里的公子少爷,魏朗烨都嬉闹招呼着,有几个好奇地问及埋着头的胡翟,他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
甫一拐进锦泉街,丝竹声和喧闹就像沸了的水,层层漫上来。
胡翟闲闲搭在腿上的手忽然被人轻柔拽住,女子仰面望着他,妆容艳丽,声调酥软:“小公子,进来让奴家伺候你喝一杯罢。”
胡翟吓得往后猛一缩,眼睛瞪得滚圆,险些叫出声来。还是魏朗烨帮他解围,摆手笑道:“改日,改日。”
整条锦泉街上最热闹的便是闲云楼。别看这名字起得随意,却实打实是京城第一戏楼,每逢皇宫里有盛大节日,也常请这儿的戏班子去唱戏。
闲云楼尤其受家里管得严些的大户少爷青睐。青楼去不了,那就到闲云楼的艺伎那儿争个缠头呗,反正两厢都不缺美人美酒。
两人刚下马,店里便跑出两个小厮,一人牵着飞叶去吃粮喝水,一人引着他们从侧梯登上二楼雅间。
上到高处,这才看到下面一圆桌一圆桌坐了好些人,顶大的台上正唱着不知什么戏,丝竹管弦喑哑作响,两侧各拉着薄薄乌青纱帘,随戏子的动作轻轻鼓动着。
四处都点明灯,在这里面一时间竟分不出白天黑夜。
胡翟一直盯着戏子们画的粉白脸瞧,等侍者上了茶点,又转去研究琉璃碟中的葵花子,耳边听魏朗烨问:“你们云姑娘呢?”
那小厮一笑,指着台下,颇有些得意地说:“老板娘今天压台啦,您瞧。”
进门时的一整场戏已唱完,只见巨大幕帘后缓缓步出一道纤长身影。
那人露着半截水滑腰肢,手执乌骨绸扇,脚尖点地,登时腾空翻起,一连做了六个云里前桥,只见绸扇袅袅飞舞,美人纤腰柔软,好似朦胧烟气中游走一尾白龙。
待到扇子翩翩落地,座下众人才回过神来,奉上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锣鼓笙乐响成一片,幕帘这回是彻底闭上了。
魏朗烨像椅子上突然长了刺般坐立不安起来,把蓝玉腰带理了又理,末了还拿指头沾着茶水理鬓角。
胡翟眼看雅间外的侍者偷笑着低下了头,心里不由也好奇起来。
不多时,梯子上走来一人,身还未定,清浅的兰香气便丝丝缕缕涌入厢内。他换了一身云纹水蓝绫锦,梅红抹额下双眸可剪秋水,墨发长长披在脑后,松箍一支翠玉簪,好看得雌雄莫辨。
人走近了,低低施礼:“六皇子。”
“不是早说好不这样叫我吗,”魏朗烨连连摆手,一张脸涨得通红,“云沐,今天我带江世子府里的书童一起来的。”
云沐水盈盈的眸子转过来,胡翟一下子被摄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这么漂亮的眼睛!让他想到家乡的纳洛河,夏日和煦时便会成细细一条,淙淙地、清澈地抚摸每一颗圆润的卵石。
这般温柔。
云沐眉尖轻轻一挑,冲他点了点头。
“哦,他是哑巴。”魏朗烨及时补充,“现在过去,人多吗?”
“已提前留出梅池了,”云沐轻笑,“一早备好了新鲜的泉水置过花瓣,没料到你今天来得这样晚。”
两人边说边向前走,魏朗烨简直像个被锯掉一半嘴的葫芦,平时在胡翟面前侃天调地的架势全无,和小媳妇似的缀在云沐身后,连胡翟跟没跟上都没注意。
表面上闲云楼主楼统共三层,实则二楼背后还勾连着另一道暗梯。
三人顺着石阶一直向下走,光线逐渐昏暗,身后的喧嚣声远去,眼前乍然开阔。
门前挂一长长牌匾,上面写着:汤泉吐艳镜光开,白水飞虹带雨来*,落笔一个潇洒的昀字。
十二客温泉面面相合,环形大厅中间坐落着巨大的金龙戏水石雕,以东珠作眼,狰狞龙嘴正吐出热气腾腾的泉水,哗哗作响。
这才是闲云楼最主要的收入来源,也是锦泉街得名所在。十二客温泉只对各大世家门阀开放,普通百姓也就在一楼看看戏、点个果盘,那点钱连这儿一日的灯油都供不起。
每扇推拉门木前都挂着不同的牌子,依次看过去分别是牡丹、梅花、菊花、瑞香、荼蘼等等。
云沐先将他们引到更衣间,自己退了出去。
里面正站着几个赤身裸体的男人,有个的纹了一背大蟒蛇、青面兽,看得胡翟寒毛直立,只敢垂头紧盯地面。
魏朗烨毫不在意,刷刷就把衣服换了,回头一看胡翟还愣在那,便道:“宽衣啊。”
胡翟连连摇头,拿出小本,认真地写:不可赤身裸体。
魏朗烨翻了个白眼:“难道你睡觉也穿着衣服?”
胡翟皱眉,又写:世子说必须着亵衣。
“他怎么连这个都管?”
胡翟写:因为一起睡。
“哈?”魏朗烨满头黑线,“你都这么大了还和他睡,真够黏歪的。”
胡翟很疑惑地继续写:不能睡在一起吗?
没等他写完,魏朗烨一把夺过来,上手就扒他的衣服:“人结发夫妻才在一张床上睡呢!行了行了,都是大老爷们儿你害羞个屁啊你!”
胡翟不能说话,象征性扑腾了两下,只得在魏朗烨常年练武的巨力之下乖乖服从。
等换完衣服走到浴池,胡翟一整张脸都红得要涨开了。
他从没穿过这样的“浴衣”,腿和胳膊都露出白生生好大一截,简直要羞死人。
梅池正如其名,推开木门仿佛入了仙境。袅袅雾气中,巨大的温泉池旁摞几块假山石,圆桌上还摆着一把筝。另亭亭生长着几棵梅树,皆粉霞含雪,在满室暖热中平添几分清舒爽气。连粼粼池面上也浮着层层花瓣,片片打旋儿。
魏舒烨虽已来过几次,还是不由得赞道:“云姑娘是真厉害,这么热的地下都能给你种出花来。”
云沐看看他,颊边绽出一个浅浅梨涡,“你喜欢便好。”
胡翟莫名感觉自己多余,悄没声从两人身旁走开,把自己慢慢滑进了温泉里,红着脸将奶白的胳膊和腿全都遮好,只漏出一颗脑袋浮在水面上。
活泉汩汩,胡地冻土三千,洗一次澡就得花好大功夫烧水,哪有这等条件?胡翟没多大功夫就眯着眼享受起来,身上蒸出了层层绯红。
朦朦胧胧中,悠扬琴声漫起,胡翟睁开眼,看到云沐正在对面梅树下抚筝。他墨发似绸,面如冠玉,好似泼墨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好看吧,小哑巴。”魏朗烨靠在池边,懒洋洋地搭着胡翟肩膀,唇边勾着一抹笑,“等到弱冠分封时,我定要娶她为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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