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只点一根火烛,因着无风,岿然不动。石桌旁围坐三人,坐北的是当今汉盛天子魏华,南侧为卫宫军参领魏晟和中书令魏宇。
魏晟在三人中年纪最轻,此时显出几分踌躇:“父皇,如今的形式,不叫上厉将军,恐怕……”
魏华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语气沉沉,“都是自家人,我就不绕圈子了。十几年来,堑北势力从东南一带逐渐扩展,如今与南梁相交,眼看着要将汉盛东侧全部垄断了。”
“听说堑北王广施仁政,深受百姓爱戴,无故出兵怕是不可。”魏晟眉头微蹙,面色沉重。
不料魏华一笑,指了指他道:“知道吗,若是铭儿今日在这,断不会说出你这样的话。”
多年在外征战的年轻将士面上浮现几丝困窘:“恕孩儿愚笨。”
“权术重在均衡,盛极则衰,周而复始。”魏宇与皇上对视一眼,眼角显出几丝老谋深算的纹路,“我们手上还有更好的牌。既胜券在握,哪有放虎归山的道理。”
南安禅寺坐落在罗辉山腰,四下围于郁郁苍苍的树林,风过能听到阵阵松涛之声,渺渺茫茫,似从天边连绵而来。
远处传来僧人的诵经,魏鹤铭负手立在门前,眸中映出一片苍翠。
忽而,一只灰色信鸽破风赶至,振翅落在男人小臂上。
魏鹤铭取了信,手腕一转,饥饿一路的信鸽便凑在他手心,欢快地吃起粟米来。
“……四人聚议密事堂,至三更方出。后宫内,陈常在昨日查出两月身孕……”
快速打眼扫过,目光落在最后一行不情不愿的小字上:
“遇江世子,应太子之命实情告之,即刻离宫至闲云楼,传闻盛怒而归。”
魏鹤铭颇感兴味地一挑眉,果然吵架了?
腕上的信鸽吃完了食,扑棱棱腾空而去。身后传来蒋贵妃的声音:“铭儿,宫中来信何事?”
魏鹤铭将信纸收入袖中,上前扶住她,温声道:“陈常在怀胎二月,前日方查出的。”
蒋氏微微一笑,眼角显出些许纹路,“那么明日也要为她祷经祈福了。”
独自抚养大两个孩子,岁月终究也没有饶过这柔和似水的女子。
午时,主持敲钟报斋,三人在房内用饭。
魏彻在屋内睡了一上午,懒洋洋地盘腿坐在桌边,睡眼惺忪。
蒋氏微微皱眉,“彻儿,你坐好了,像什么样子。”
魏彻敷衍地挺挺背,不一会又弯了下去,拿木勺随便捣着碗里粗米,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蒋氏出自书香人家,淑德兼备,即使来了气声音也是温温和和,“七尺男儿怎么软筋酥骨的?你哥哥跪坐着听运德大师讲了三个时辰的经,也不见和你似的。”
魏鹤铭忙道:“母妃,你别怪阿彻,他也是没休息好。”
魏彻忽然将碗重重墩回桌上,拧着眉头满脸烦躁:“我本也不想来!在宫中日日让人伺候还来不及,到这破庵烂庙找什么罪受?”
说完,他竟起身就向外走。
魏鹤铭宽慰蒋氏:“没事,母妃,你吃着,等我晚会儿去劝劝他就好了。”
蒋氏叹了口气,点点头:“彻儿脾气实在急躁了些,你做哥哥的,多照拂些。”
“我明白的,”魏鹤铭侧身将魏彻剩下的饭放在饭笼里保温,“您放心。”
惊雷唤醒春意,钟州下起了朦胧胧的小雨。信鸽归来时浑身湿透,啾啾叫着落在石珉肩头,甩了他一脸的水。
“我真是白疼你了我!”石珉把他从肩上呼噜下去,恶声恶气,“迟早把你烧了吃!”
见着没食,信鸽又恶狠狠地在他胳膊上啄了好几口,这才忿忿向鸽棚飞去。
他正朝宫外走去,忽然瞥见御花园里立着一道瘦长身影,再定睛细看,原来是近来皇上身边的红人穆锋。
此人才能和长相一样平庸,在钦天监平平淡淡混了二十几年,凭着当年算准了堑北大寒一朝得势,如今也能在天子耳边吹点风了。
可石珉却听说,当年穆锋不过是酒后在堂上胡诌一句,几乎把除钟州以外的地儿都咒了个遍,还险些挨了板子。后来升了官,没过半年,又醉醺醺把自家宅子点着了,险些把嗓子熏哑,这才终于把酒戒掉。
上次酒宴时,魏莱还故意作弄他:穆大人天天观星,当年怎么没算到把自个儿房子点着了?
穆锋哈哈一笑,喝了杯茶,摇头晃脑说:前日下雨,夜黑不见星,这才着了道。
石珉相当看不起这群整日神神叨叨推星算命的,当下侧身一闪,准备看看这人是在做什么。
只见穆锋站在刚开的迎春花旁,身材修长,指上还立着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儿。他正侧耳细听鸟儿啾鸣,面上还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来,完全不像个年过三十的男人。
令石珉惊愕的是,鸟儿停止啼鸣后,穆锋竟也撮起嘴细声细气地学鸟叫了一阵。
这回是那白鸟歪头静静听着,那副样子……活似是一人一鸟在对话般。
转瞬石珉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这些钦天监的人本来就不正常,难道自己看疯子发疯便也失了心智吗?
些许不屑复又涌上心头,他啧了一声,转身朝宫门走去。
他没瞧见,那只白腹琉璃先朝着晁暄殿去,直至半柱香后又盘旋回到了东风府内。
胡翟正在廊下抄书,听到叫声,顿时惊讶地冒出头来:“你上哪儿捉虫去了?”
春雨天气,的确好多虫子都会从泥里爬出来换气。可白腹琉璃高傲地昂着头,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没搭理,扑棱棱飞回了廊下,用喙沾着水慢慢梳理毛发。
他正仰头看鸟,阿冉从东厢一路寻来,在廊角举起一件红色的衣裳:“小翟,喂!这是不是你的衣服?”
等凑近一看,果真是他的衣服。不过是两年前世子救下他时他穿的那件布衣,如今再看,小得同缩了水一样。
阿冉在旁边怂恿:“哎,你穿上试试。”
“这……我怎么穿得下啊。”胡翟拎着小小的衣服,它因为洗过后空置太久,颜色都变得淡了些。
“你骨架又不大!再说也没见你穿过红色衣裳,快试试!”
那是因为宫里不许无官男子穿红啊。胡翟默默腹诽,眼看阿冉又要摆出茶壶一样无理取闹的架势,心知她脾气,顿时举手求饶:“阿冉姐……”
阿冉眼睛骨碌碌一转,“喂,这样,你穿了让我瞧瞧,我就替你在世子耳边说点好话,不让你抄书了。”
胡翟眼睛一亮:“真的?”
那夜过去后,世子虽然对他不那么冷淡,可惩罚不变,一日五章书,当真抄得他是都要手断了。
“还不信你阿冉姐吗?包在我身上!”阿冉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将他往屋内一推,“趁我还没后悔,赶紧的!”
反正世子一大早便去了练马场,怎么也得午膳时才回来,嘿嘿。
胡翟犹犹豫豫地进了屋,把红色小袍摆在床上。这衣服是母亲当年亲手为他缝制的,后来从胡地长途跋涉至钟州,已经脏污得看不出颜色,阿冉阿碧她们居然没有扔掉。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一面铜镜映着外面隐约的阴雨天色,朦朦胧胧的昏暗。
绸袍从肩头慢慢滑落,骨肉亭匀的少年躯体便整个裸\/露出来。胡翟还在抽条的年纪,自从入宫没吃过苦,肌肉玉雪,皮肤吹弹可破,除了脊背上点点未消的淤青,简直像块上好的凝脂。
红袍真的太短了,他咬着嘴唇把它往身上套。不扣扣子倒还穿得下去,可长度只堪堪盖过大腿,肩膀和一小片胸膛都露在外面,不伦不类,活像只被剥去了一半皮的桃子。
模糊的铜镜中,他的身影似乎逐渐缩短,变成一个瘦小的孩子,穿过岁月山河,也慢慢扭过头来盯向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目光灼灼。
胡翟霎时间有点恍惚。直到听见阿冉在外面啪啪拍门:“穿好没有啊,快出来!我好像听见——世子!”
门被推开了。
“你们在搞什么?”
冷冷淡淡的声音传来,胡翟甚至来不及找个遮挡,刚转身就和一身黑色劲装的江奕涵对视上了。
门里门外的人都瞬间僵住,直到阿冉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江奕涵才反应过来,面色几乎有点铁青了:“下去。”
话是对阿冉说的,一双眼睛却只落在胡翟身上,转身碰地将门关紧。
他刚从外面跑马回来,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雨水气。
挺拔身形一步步靠近时,胡翟竟然紧张得快忘记了呼吸。他结结巴巴地说:“是阿冉……阿冉非要让我穿的。”
“嗯。”江奕涵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随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背对着他坐下来。
胡翟觉得眼下这幅情境很奇怪,可又不能当着世子的面脱个精光,一时困窘地立在床帏旁,不知如何是好。
犹豫了一会,他又轻声说:“这、这个是我和世子第一次见面穿的衣服。”
江奕涵一掀眼就能看到他在铜镜中的身形。逆着昏暗的光,那身颜色泛旧的红袍被照得有些透亮。两条白皙的腿从淡红袍角露出来,由于不常锻炼而带着点软|肉,线条流畅。
没有回应,胡翟有点尴尬地垂头揪住袖口:“世子大概早就忘了,当时也脏得辨不出颜色了——”
“不是第一次。”江奕涵忽然打断,目光深深。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被裹在厚暖的襁褓里,伸着小手咿咿呀呀要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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