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红簇蕊,初暖的风吹进窗格,将一张信纸吹得微微颤动。
信的主人只看了一半,便随意将它放到了旁边。
盛叔寄来的信都是一个格式的,这两年积攒起来也快满了小抽屉。
开头先说些琐事,再谈谈古月行会的发展情境,又融到了多少商队,在北疆拉到了多少人……
信尾总是一再嘱托着,堑北势强,要同江世子处好关系,以后遇难可有人相求。
处好关系,处好关系……他们的关系已经冷至冰谷了。胡翟沮丧地捂住眼睛,趴在一桌散落宣纸上。
两年来,他们从没有过这么长时间的冷战。记得上一回还是他夏天贪凉喝井水,拉了好几次肚子,世子不理不睬了他半日。
晨起,胡翟在廊下喂那只白腹琉璃,世子从东厢出来,看都不看他一眼。
正午,世子改为在书房用膳,大桌上只剩他自己一个人,还要听阿冉的唉声叹气。
傍晚则是他最高兴的时候,因为要把一日罚抄的文书交上去,就可以趁机和世子撒撒娇,妄图讨他点欢心。
书房内一灯如豆,江奕涵面无表情地把一沓抄写一页页翻过去,目光微变。
每一页工工整整的抄书后面都跟着一个额外小字,连着看下来是:小翟知错了,最后一页画了个可怜的跪坐小人,双手合十,面上显出乞求的样子。
江奕涵顿了顿,然后随意往书架上一搁,淡淡地说:“明日继续。”
紧接着,他迈步向门外走去,完全无视眼巴巴看着他的胡翟。
两人擦肩而过时,胡翟伸出手扯住他袍角,小声问:“世子,今晚可以一起睡了吗?”
他们已经分房足足五日。胡翟才发现没有世子的一张床能有多大,多冷,他总睡不牢靠。昨晚迷迷糊糊,竟然裹着被子就从床上摔下去了,硬生生磕在榻前的杌子角上,本来见好的背现在疼得受不住。
“不可以。”话音一落,江奕涵继续向前走,可偏偏胡翟怎么也不肯松手。
少年早已不是手一拂就倒的孩子了,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地僵持一阵,江奕涵终于蹙起眉头,面若寒霜,用力在他肩头推了一把:“疯了是不是。”
这一下本没什么,可连带颈背便是一阵筋骨酸麻的剧痛。胡翟不得不松了手,硬是咬着牙没发出声来,眼里已期期艾艾地涌上了泪花。
很难过,可他还没忘了今天来的目的。胡翟朝着那冷漠离去的背影紧跟了两步,追问道:“世子!我的簪子——”
那日他在世子怀里,用尽最后力气吐出的两个字,他相信世子一定看懂了。
“簪子已经碎了。”
江奕涵冷声回答。走出两步,他又深吸一口气,折返回来,提溜着怅然失措的胡翟往东厢去。
进了屋,江奕涵关上门,冷冰冰地甩出一个字:“脱。”
胡翟踌躇了一会,慢慢把上衣脱掉了。虽早已知道他打小睡相不好,可借着烛光看到他背上新增的淤痕,江奕涵几乎气结:“你多大的人了,连床都睡不好?”
白皙的脊背上新伤叠旧伤,因着没有及时处理,青紫一片看起来煞为恐怖,摸上去也有些发硬。江奕涵紧抿着唇,面上不动声色,眸里实实在在滚过一阵冰冷的凶狠。
他折身去取了药酒,修长手指在青紫处慢慢搓揉,缓,力度却极狠极重,把胡翟疼得直哆嗦。他知道世子是故意的,于是一个字也不敢说。
肌肤相触,热度逐渐攀升,江奕涵手法老练,很快便把那些淤积的血块全部揉散开来。
他一句话未说,走到外间打了盆凉水。回来时胡翟正仰着头往门口看,一副生怕他走了的样子。
江奕涵冷冷地扫他一眼,打湿了巾布给他敷上。
胡翟已经痛得奄奄一息了,险些把嘴唇咬破。可看着世子在一旁为他忙碌,心里忽然涌上些潮热。
“……烨哥说,”胡翟慢慢开口,“只有夫妻才睡在一张床上呢。”
江奕涵手上动作一顿,眉头顿时蹙起来,“所以?”
巾布绞干冷水落在身上,激起一簇小疙瘩,可也缓释了方才剧烈的疼痛。
胡翟无意识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眼睛眨巴眨巴,忽然扑闪着抬起来看他一眼:“那、那我们为什么一直睡在一张床上啊?”
“你倒问起我来?”江奕涵感觉可笑,“两年前究竟是谁先拱进我被窝里一赖不走,如今又要做中山狼?”
“我和世子又不一样!”胡翟一张脸开始泛红。
“什么不一样?”
“世子是大人啊,比我懂得多!”胡翟咬了咬嘴唇,“而且,我们都是男子,睡一床也没有关系啊。”
江奕涵坐在床边,挽袖露出的一截手腕还搭在木盆沿上,忽然有个念头袭击了他。
他俯视着胡翟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再向下扫过一截瓷白的脖颈,嘴唇轻微动了动,忽然有些难以置信地道:“小翟,你究竟知不知道那日是要发生什么事?”
“哪日?——啊,不、不是要抢我的簪子吗?”
胡翟语气颇有些小心翼翼,视线四处乱避,他知道一提这事世子就要生气。这几日他刻意不去回想它,实际上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事后也不敢去问。
世子冷落他,而那些乱七八糟的脏话、在他身上乱摸的手……他似懂非懂,又觉得有种莫名的羞耻,不敢向旁人提起。
江奕涵忽然感到胸口发凉。
在他眼皮底下长起来的孩子,纯洁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白玉,脸上茫然的神情却是无声的质问。
他从未对胡翟讲过这些事情。
狼母亲没有交给小狼怎么去躲避兽夹和猎人挖好的陷阱,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陷入危险,遍体鳞伤,甚至一去不返。
他是自己长大的,自己洗掉梦遗的床单、学着刮胡子、习惯每日晨起时下面的不适,所以也自然而然地忘记要把这些一一教给胡翟。
江奕涵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他抢你簪子作什么……”
胡翟完全不明白他为何生气。
跳动的烛火中,江奕涵定了定神,把那些隐秘事一点点解释给他听。
他语气耐心平缓,从谈到身体的每个部位开始,一直讲到床笫之事。
这都是平常百姓羞于启齿、避之不及的事情,可由于江奕涵分外淡定,胡翟一开始臊红到不行的脸逐渐恢复正常,很专注地听着,甚至会偶尔惊奇地感叹道:
“怪不得奶妈说肚脐是很重要的地方,曾经和娘连在一起!”
“就是我去年弄脏床单那样吗?”
“只能和喜欢的人做吗?”
“所以我才会长出和世子一样的脖子骨头!”
江奕涵无奈:“那不是脖子骨头,叫结喉,而且你的还很小。”
……
直到下二更,两人的谈话才结束。胡翟一时间还消化不了这么多新事物,呆呆地趴在床上出神,忽然明白那日自己为何究竟总是想吐。
他不想让那个男人碰。
可是烨哥扒他的衣服他就没有很抗拒。刚刚世子给他擦背,他也很情愿,而且感觉好舒服。
他正想着,忽然有两根温热的手指捏在脖颈处,像猫不轻不重地叼住小耗子。
江奕涵声音有点沉地问道:“小翟,你的珠子呢?”
那枚黑曜石打磨出的珠子,胡翟自从一年前不口吃了便当宝贝似的戴着,连洗澡都不曾摘下。他这些日情绪混乱,有意冷落胡翟,直到方才发现他脖子上竟然空无一物。
“……珠、珠子送给小秋了!”
胡翟把脸埋在枕头里,一会想起簪子碎了,一会想起那枚断了的珠子,心里很不好受,又怕江奕涵因为这事冲他发火,便闷闷地催促道:“世子也快去歇着吧,好晚了!”
“哦?也不要我陪了?”
“嗯,嗯,都不要了。”
过了一会,房里静得没有声音了,胡翟才伸出手来偷偷抹了抹脸上湿凉的泪水。
珠子从他脖上断开的声音,被那人咬在肮脏牙齿间的样子……都像抹了盐的刀子,每次往伤口上一沾就疼得厉害。
忽然有张柔软的帕子落到了脸上,带着熟悉的白檀香。
“别总对我撒谎,”江奕涵在他头顶淡淡地说,“你这样太不乖了。”
他口气明明很平静,胡翟听在耳朵里,却微微发着抖。
已经很晚,江奕涵没再追问下去,只是坐在床旁,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过他柔软的头发。
直到胡翟呼吸逐渐平稳,江奕涵才屈指敲了敲面前的桌子。
有道影子无声从房檐跃下,对着江奕涵拱手:“世子。”
“那日的人都排查过没有?”
“是,当时闲云楼的老板娘清过场,客泉中只有您三人听到了。”
江奕涵单指拨弄着手上那枚细银环,眉头一蹙,“她似乎知道胡翟会说话。查到什么没有?”
“有人暗中阻碍,线索一到南梁便断了。”
“再去查。还有,”逆着将息未息的烛火,江奕涵俊挺的眉眼迸发出层层冷光,“把玉\/珠拿回来。”
那日看到胡遍体鳞伤地趴在池边,他立刻被一种混杂着暴怒和惊惧的情感攫住了全身。
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狠戾到想让一个人彻底消失了。
命令传达完,青鬼转瞬消失。
不多时,天边泛起了浅浅的鱼肚白,黎明前最后的寂静如乳雾般笼罩整座皇宫。
江奕涵一夜未眠,仍旧穿着昨日的乌色雪青袍,晨光给他描了一圈淡边。
他将右手搭在胡翟腕上,感受着指腹下健康而稳定的脉搏,面上神情几乎是温水细流般的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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