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噩梦不断,直到阳光映在眼皮上成了模糊的影,江奕涵才睁开眼睛。
昨夜的记忆逐渐回笼,究竟是哪一派的人,竟下作到放药了?
正思忖着,江奕涵忽然觉察到身体竟自觉地默默发热,低头一看,这才发现正被人同八爪鱼般缠抱着。
胡翟的头枕在他肩边,胳膊和腿都牢牢横跨压着他。
怪不得会噩梦连连。江奕涵额角一抽,废了番功夫把他从身上撕下来,走到外间梳洗。
铜盆里的水是拿花香熏过的,弯腰的一瞬间,看着粼粼光面,忽然有个声音响在耳边:
“崽儿……小崽儿?”
江奕涵猛地僵住了。
水中蓦然浮现出一双和着月色的眼眸,里面全映着他的面容。
是……他的声音?他说的?
江奕涵只怔了一会,顿时伸手将那平静的水面搅开来,波光荡漾,那双澄澈的眼眸便如烟雾般消失了。
向来矜淡自持的堑北世子无端心慌意乱了好一会,才慢慢将水拂到脸上。
巳时,鼓声震天轰响。
天湛云清,侍卫队摆出了长长阵型,靛蓝色武袍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反光,剑戟锋利烁亮,金黄昇旗在风中猎猎飞舞,帐营相连成海,一派肃朗的皇家豪气。
外围的铁骑兵每隔五十步设一通信处,百步设小群护卫,四角外侧则由魏晟的亲宫卫设兵围防,可谓做到滴水不漏。
刘公公跟在魏华身后,缓缓登上明黄高台。
站定,他将拂尘一甩,号角随之吹响,绵延十几里的百官与军队齐齐下跪,高呼吾皇万岁。
那呼喊,仿佛由里向外一层荡一层的海面,回音久久不散。
万众期待的钟州春猎,终于缓缓拉开了序幕。
身为天潢贵胄,理应万事优先,按着老祖宗的规矩,第一日只许天子与皇子携随从打猎。
众人陆陆续续入林时,胡翟正蹲在帐旁的马厩中慢慢给雪龙喂一筐苜蓿。
可怜的小白马明显兴致不高,听到其他同伴兴奋的嘶鸣和脚步更是蔫得没精神,把脸贴着胡翟蹭来蹭去。
“它好像喜欢你。”含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江世子体弱不堪狩猎,你也少了不少乐趣啊。”
胡翟一听到这声音,连牙根都在泛酸。他霍然转身,行了个礼,拿着空了的筐子向帐内走。
身后一声断喝:“大胆!竟敢背对太子!”
两年前,两年后,都是这般叱责的语气。
“石珉。”魏鹤铭抬起右手朝身后轻轻一挥,他才忿忿地住了口。
两年了,江奕涵府里的书童还是这般没规矩!这若是在东宫,怕不是下午就被打得半死不活。
“小书童,你跟了本宫,本宫便带你进猎场内开开眼,如何?”
胡翟权当没听见,只向帐内走,又被人拦了去路。
“见尊不礼,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话是对胡翟说,视线却越过他肩头,直直与魏鹤铭的目光相撞。
江奕涵伸出手扳住胡翟肩头,缓缓用力将他转向魏鹤铭,淡淡命令:“回魏太子的话。”
他的手搭在胡翟肩上,不知不觉就掺杂几分炫耀主权的意思。
胡翟毫不犹豫地摇头,往他身边凑了一凑,揪住江奕涵的袖口。
一阵风过,袍角翻飞。魏鹤铭目光扫过他二人,竟温文尔雅地微微一笑:“两年了,这么个小书童,江世子竟然还没腻。”
“太子不也是么?”江奕涵视线似有若无地打量过石珉,“无论什么东西,用顺手了自然不想换。”
石珉气得在心里大骂。区区一个堑北质子,竟敢将他太子侍郎同一个小书童比!
“是啊,”魏鹤铭脸上的笑淡去了,目光缓缓移到胡翟脸上,“江山可易主,人心却难。”
他转身迈向御马,“石珉,走。”
两人策马而去,腾起一片细小砂石。
江奕涵的手从胡翟肩头滑落,淡淡道:“对上无礼要杀头,以后不许这么做。”
胡翟默默点了点头。
突然,马厩方向传来雪龙喜悦的喷鼻声。
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慢悠悠步近营帐,魏朗烨从飞叶身上一跃而下,笑出八颗牙齿,“奕涵兄,我带翟儿去打猎呗!”
胡翟一听,眼霎时就亮了,却没敢回应。
江奕涵看了他一眼,“嗯,去吧。”
嗯?
胡翟惊喜地回头看他,好似辛苦储粮的小松鼠突然收到了整整一树洞从天而降的松子。
“总这样干吗,”江奕涵不由失笑,“我又不是要囚禁你。”
自那回在闲云楼出了事,胡翟无论做什么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好似他肚皮里有火芯,一点就会炸。
“只有一点,不准伤着。”
江奕涵自然而然地伸手理了理他散乱鬓发,“否则家法伺候。”
胡翟兴奋地连连点头,顺势拿脸在江奕涵手心蹭了一蹭,转身颠颠儿地朝魏朗烨跑去。
雪龙是不敢再骑了,魏朗烨又寻了匹稍矮小些的马,扶着胡翟坐上去:“一会你就紧跟着我,保准没事。”
胡翟用力点点头。
不远处,东侧的翼营高台上正立着两人。
身着中书官袍的男人缓缓捋着胡须,沉吟道:“游笛儿说堑北质子并不重视他,我瞧着倒不似这么回事。”
魏晟一怔:“令公是想?”
魏宇呵呵一笑,精明的眼中滚过阵阵阴狠,“你去试试他。”
西裕平原极为广袤,甫一入林,四下静得听不到声响。榛莽叠交,光线都暗了好些,地上还有未化的积雪,马蹄踩上去咯吱作响。
两人静悄悄地走了一阵,西侧树丛中忽有鸟群扑棱棱飞起,又被紧追而上的利箭穿透身躯,急坠而下。
“是二哥。”魏朗烨勒住马,眯眼瞧了瞧,“臂力真强。”
他之所以能这么快判断出来,是因为六个皇子都领了不同颜色的箭矢,以便用来最后计数。
正要继续向前走,左边的灌丛里发出唰唰一响。
魏朗烨听声辨位,利落地掷出一柄短刃,将那只正待逃窜的灰兔牢牢钉死在原地。
“哟,可真肥,”魏朗烨瞧了瞧,哈哈一笑,“晚上给你烤兔腿吃。”
刀把上刻了“六”,稍后自会有人来收。
不多时,两人彻底走入深林之中。一阵冷飕飕的寒气从地底贴上来,光线也十分黯淡了。
远处枯草轻颤,似乎逐渐传来马蹄之声,而魏朗烨却一扭头,拉弓如满月,冲着反方向一棵空荡荡的树干猛射而去!
利箭插|入,树干微颤,胡翟只来得及看到一点火红的皮毛在枯黄草茎间转瞬而逝,心里突然一抖。
眼见魏朗烨重新搭弓,他探过身子用力扯了他胳膊一下,摇摇头。
“怎么了?”
胡翟小心翼翼地抓着缰绳下马,慢慢走向那一团颤抖的火红,距离它几步之远,蹲下身子来。
小狐狸腿上受了伤,正汩汩流出鲜红的血。它一双绿眼睛惊恐地盯着胡翟,鼻翼胡乱抽动着,明显已经恐惧到了极致。
靠三条腿跑到这里,它已是强弩之末。胡翟伸手去碰它的时候,小狐狸只是象征性地呲了呲牙威胁。
胡翟几乎可以肯定,它就是昨晚等在山坡下的那只小狐。
他弯身想去抱它,耳畔却忽然传来利箭破空之声。
带着寒光的箭簇横射而来,那一瞬间,胡翟感到脊背连着后脑都在发寒,仿佛被定格在那处一般,完全无法动弹。
千钧一发之际,身侧有如雷霆般冲来一道人影,用力迅猛,揽着他在地上连滚好几圈,方才堪堪止住。
两人身上沾满了碎砂枯草,喘息都纠缠在一处。
“一命抵一命,”魏鹤铭撑起身子俯视着他,勾勾唇,把紧护在他脑后的手收回,“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胡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圆瞠着目发愣,完全忘记了把压在他身上的魏鹤铭推开。
那只养尊处优的手已被地上粗石刮去了一层皮,血流不止。
魏鹤铭满不在乎地瞥了一眼,弯身将吓软了腿的胡翟拉起来,而对方被扯得跌跌撞撞,几乎撞进他怀中。
方才两发利箭从不同方向射来,若不是魏鹤铭,他现在已被扎穿了。
远处,魏晟和魏彻各自下马。只见地上的狐狸前胸插着一只绿色箭矢,小腹插着一只蓝色箭矢,还没死透,犹自颤抖着,发出令人牙酸头麻的叫声。
然而,这并不是胡翟刚刚想救的小狐。
魏彻离得更近,他蹲下一看,咂着舌仰头对跑来的魏晟说:“还是二哥厉害,这母狐便算你的。”
说毕,魏彻竟伸手将它腹部那支属于自己的蓝箭拔出,扑哧带出一溜血腥。
魏彻将被绿箭扎穿的狐狸一脚踹开,这才露出它身下那只腿部流血、瑟瑟发抖的小狐。
方才母狐飞扑而出,堪堪将小狐掩在身下。
空气里有点臊气,小狐已经吓得尿了。它哀哀冲倒在一旁抽搐的母亲叫着,母子两步之遥,却丝毫无法靠近。
魏朗烨皱了皱眉,“五哥,算了——”
可魏彻毫不犹豫,攥紧箭矢,活生生用手力,狠狠将它捅入了小狐的胸腔。
柔软的、被扎破的声音,有滚烫的鲜血溅在他面上。
小狐蹬着腿,三下,或者四下,断了气。
母狐发出死前的最后一声尖利嘶叫,活活将两只眼珠充血到暴凸,仇恨的眼神紧盯虚空。
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魏鹤铭长出一口气,放下捂住胡翟双耳的手,将背对着这血腥之境的他朝魏朗烨身旁一推:“六弟,带他走吧。”
旁边,身着武袍的魏晟也翻身上马。他从头至尾就没关心过地上那只狐狸,只默不作声地将胡翟打量个遍,此刻才慢慢收回目光。
那箭直朝他背心射去,他却毫不避躲。
不会武功,又的确是又哑又弱,毫无被重视的理由。
或许……游笛儿的消息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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