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一直持续到日落西山。不断有新鲜的猎物从林中被搬挪出,再由宫人拉到大帐前分放。
直到漫天染上桃红晚霞,沉重的号角声才再次于山巅吹响,宣告第一日的围猎结束。
石珉候在林外,刚见到魏鹤铭就惊呼一声:“太子!”
“别嚷,无碍。”
魏鹤铭跳下马来甩了甩手。由于下午一直在射箭,口子不断崩裂,此时依然有血珠从手背上滚落,复将指尖染成一片暗红。
“什么无碍!我都听六皇子说了,您救了东风府那个小书童!”
石珉很不满地从袖中掏出绷带,“一会得直接去大帐,我先给您缠缠!”
“石头,还是你对我好啊。”
魏鹤铭一笑,任由他折腾自己的伤手。
“世子,要出发去大帐了。”
江奕涵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书,把睡在一旁脸蛋通红的胡翟给叫醒。
午时回来洗过澡,胡翟给他讲了狐狸和猎场里的事后,哄着哄着便昏昏睡过去了。
看着胡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江奕涵忽然有些发怔。
两年了,胡翟除了身体,似乎根本没怎么长大,还是遇到难事就会糊涂,害怕受伤了就躲回来,犯懒了就会撒撒娇,让人无可奈何。
一朵柔软的云,纯白且干净。
他无意做胡翟的囚笼,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将他禁锢了。
到达大营时,夕阳落山,帐前燃起熊熊篝火,有马头琴的乐声遥遥传来。
七个皇子猎回的战果分放在不同颜色的木箱中,等待检阅。
明黄高台上只坐着魏华一人,他今日也奔走骑射,好好活动了一把筋骨,此时正格外愉悦地听几个大臣恭维,不时淡淡一笑。
到处都坐满了人,江叶云早已寻了个偏角位置,正柔柔笑着招他们过去。
江奕涵刚坐下,便利落地倒了杯热茶推到胡翟手边。
胡翟端起来,小口小口地抿,身子很快暖和了。
不一会,剧烈的鼓声敲响,紧接着礼官便开始高声清点皇子们的猎物数量。
“……鹿一只,獐子三只,羊一只……”
“三皇子魏莱,野兔,一只——”
座下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魏莱一张肥胖发红的脸上写满窘迫,喃喃地骂了句人。
三人离得远,声音都是遥遥顺风传来,听不真切,只知道最后是魏彻和魏晟两人猎物最多,八对八拿了个平手。
高台前,魏彻瞥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魏鹤铭,面上浮现出几丝得意。
礼官弓着腰,不知所措地看向魏华:“皇上,您看,这……”
还未等他开口,下面的大臣已迫不及待地要为国君排忧解难了:
“不如称重相比!”
“不合理!二皇子剩的箭矢更多,该是二皇子胜。”
“春猎又非比箭术,那四皇子猎物体型更大,又怎么说?”
台前一片纷杂,魏华不耐地拍了拍桌:“行了,都给朕住口吧。”
正当此时,人群中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他音量不大,却偏偏响在众人安静之时,引得视线纷纷向他去。
挡在那人前面的官员纷纷让道,将他暴露在明亮的火光下。
石珉正立在太子身旁,认出那人来,心下微微一惊,暗道他果然越来越不正常,胆敢在皇帝面前发疯。
果然,魏华面露不悦,“穆锋,你笑什么?”
男子身形修长,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大大方方地一拱手:“我笑,胜负已定,大家却还在这争嘴不休。”
“哦?”魏华眼一眯,“那你倒说说,输输谁赢?”
“二皇子九只,险胜五皇子八只。”
他的嗓音实在粗噶难听,宛若山村野夫。只见穆锋走到魏晟的猎筐旁,虚虚指着里面一身火红皮毛的大狐狸,对旁侧的侍卫说:“剖开。”
那侍卫看了看魏晟,魏晟微微一点头。
得了命令后,侍卫手起刀落,寒光由颈至腹,血线溅起,狐狸的肠子哗啦流了出来。
一并滚出的,还有只混着血腥羊水的死狐狸胎。
众人皆是大异,魏彻脸色霎时阴沉下去,狠狠地攥紧了拳。
有大臣奇道:“穆相士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也是昨日观星所测?”
穆锋只一笑,没有答话。
离得近些的娘娘和女眷们一个个都吓白了脸,纷纷拿袖子或扇子遮住面庞,胆子再小些的更是早就离座去吐了。
血淋淋的、开肠破肚的母狐,血淋淋的幼胎。
魏华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忽觉一阵阴风起,听到女人附在耳边轻笑着软声低语:“华郎,华郎……你呀,你不得好死!……”
他十指扣入住龙椅旁的扶手,瞬间出了满头满背的虚汗。
“皇上,皇上?”
刘公公的声音将魏华猛然拽回现实,他强压下那从骨子里泛出的寒意,低声沙哑道:“今年的围褂子……便赏给魏晟。”
礼官高声唱赏,二皇子魏晟赏黄围褂子,五皇子魏彻赏四团补服,六皇子魏朗烨赏二眼花翎。
魏彻从父皇手里领了赏,正待仰起脸来,便被他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肩头:“好好向你哥哥学,他为人行事都是好榜样。”
那手掌仿佛有千斤重,将他压得牙关紧咬。
下台时,魏莱在旁几分妒掺几分羡地说:“去年这赏服还是太子的,今年就落到五弟手里了。”
“那是,”魏鹤铭揽过魏彻的肩,笑容很是骄傲,“阿彻当然厉害。”
魏彻忽然邪恶地想,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直接将魏鹤铭撞下山去摔死。
百官相庆,锣鼓声震天,高赞着钟州男儿勇猛武烈。台下的魏锋不知何时复又悄无声息地隐回了人群之中。
不远处,胡翟无知无觉般紧紧握着茶杯,直到被江奕涵强行掰开,才意识到手心都烫红了。
虽是只有一面之缘的狐狸,可亲眼见过天潢贵胄的肆杀之景,也满心凄寒。
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就好似那幼狐,只不过大难不死,得人相救罢了。
江叶云与弟弟对视一眼,温柔道:“小翟,姐姐带你去看萤火虫好不好?”
他很是恍惚,被拉着走出七八步,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江奕涵。对方注意到他的目光,平静地挥了挥手,让他放心去。
夜晚仍是春寒,江叶云牵着他的手一直走,比他前日去的还要远许多,直到能听见河流淙淙声才停下。
河坡多石,胡翟走了一路,这才不好意思起来。自己都比江姐姐高半头了,还要她拉着自己走,像什么话。
他回身扶着踩高底旗鞋的江叶云,两人慢慢踱下坡,走到小河旁。
月色静谧,照在粼粼流动的水面上,好似波上浮着一层碎银。
江叶云扶着他站直了,说:“你投块小石进去。”
胡翟依言照做,可什么都没发生,树丛还是黑黝黝的一片。
可侧过脸去,江叶云的表情温柔又平和,于是胡翟的心绪也跟着慢慢沉淀下来。
他们静静等待着,忽然,丛林中冒出了一点荧光的尾巴。
绿油油的光,飘忽着朝河面飞来,轻盈地透投落溪水,三点两点,微弱又明亮。
“小翟知道吗?萤火虫为了出生要准备整整一年,却只能存活五天。它们会在这段短暂的时间内拼命释放光热,来找到合适的伴侣。”
点点亮光投在两人眼瞳里,泛出柔和的色彩。
江叶云微微一笑:“是不是很傻啊?为了未知的彼此和未来,虚耗生命,就算消失了也无所谓。”
胡翟懵懵懂懂地看着那些美丽的小生物。
“但其实只有牢牢把握住短暂的相遇时分,才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美满。从前我性子要强,被喜欢的人拒绝之后就来到钟州,一转眼竟过去十多年,再熬都要成黄脸婆啦。”
“才没有……”胡翟看她面色依然柔和,忍不住小声问:“姐姐后悔过吗?”
“当然有过呀,我又不是圣人。可是,”江叶云忽然指了指天上,悄声说,“神明会惩罚不知足的人。如今堑北在宫中也有了一席之地,所以那个私心更多些的愿望,就让我好好留着吧。”
她的双眼宛若六月兰湖,望向胡翟时充满了柔和的光,仿佛能直直看到人的心里去。
“要知道人生苦短,能力有限时要好好珍惜当下,别拿往事一遍遍折磨自己。”
回到营帐时,篝火已烧得非常旺了,舞姬们绕着它边敲腰鼓边唱歌,火光的影子在每个人脸上跳跃,场面异常热闹。
胡翟顿时警惕起来,视线四下搜寻,却怎么也找不见江奕涵身影。
正当他跟着江叶云往位置上走,魏朗烨突然不知打哪儿跳了出来,冲着江叶云笑出八颗白牙:“江姐姐,我带他吃烤肉去啊!”
江叶云笑着点点头:“玩得开心。”
魏朗烨生拉硬拽把他往冒着肉香气的烤架旁拉,把架子上滋滋冒油的兔腿递给他:“喏,哥答应你的,尝尝!”
待胡翟接过去,他又凑近了低声道:“别看刚刚剖狐狸的时候那些娘娘一个个吱哇乱叫的,方才熙贵妃不过说了句能驻容养颜,你瞅瞅她们现在吃的那样儿——”
胡翟想起昨夜山坡上那只生动活泼的绿眼狐狸,眼眶有点发热。
他实在没有胃口,放下兔腿,在魏朗烨手心里写:对不起。
送他回帐后魏朗烨又陪了他好长一段时间,他记得魏朗烨分明说过要拿围褂子向皇上求恩典的,万一被他毁了可怎么好。
“嗨,没事,这个足够了。”魏朗烨大大咧咧地拨弄了一下头上的花翎,“再说……云沐也还没松口嫁给我呢。”
胡翟有些怜悯地点点头,又写:世子呢?
“奕涵兄……方才好像叫着一个舞姬走了吧。男人的事嘛,你懂的。”
魏朗烨犹在贼眉鼠眼地冲他做表情,胡翟已经唰地站了起来,两条眉毛紧紧拧着,转身朝就琢玉殿跑去。
魏朗烨的叫声早已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世子就这么喜欢她?难道真的要娶她为妻吗!
胡翟又气愤又难过,虽然他不知这情绪从何而来,仍把步子迈得飞快。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地回到殿门前,却顿时止住了步伐。
哪有什么舞姬,月霜微冷,身材颀长的男子正背对院门,孤身倚在石桌旁慢慢酌一杯清酒,孑立的影子垂落在地。
一段记忆忽然闪回入脑海。
那日除夕晚上,熄灭屋内灯烛后,江奕涵忽然说:“是为了存活。”
胡翟埋在柔软的被褥里,已经有些困意,迷迷糊糊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你不是问我,闲庭湖里的鳄鱼为什么都把头浮在冰面上吗?”
因着平躺的关系,江奕涵的声音微沉,带着点好听的沙哑,“它们可以准确估计到何时结冰,因此会提前将口鼻探出水面,以求生存。”
“啊?”胡翟撑起身子,愣愣地说,“那既然知道何时结冰,为什么不干脆去到温暖的地方呢?”
江奕涵顿了顿,看着他被屋外夜明珠映得熠熠生辉的眼眸,忍不住低笑:“傻子,它们不是被困在闲庭湖里了吗。”
不是被困在闲庭湖里了吗。
世子脸上当时的表情是怎样的呢?他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
他怎么忘了,那个他肆无忌惮评价着“无趣”的东风府和皇宫,世子却被困守了足足十五年。
江奕涵正把玩着空空的酒杯出神,忽然从后被人猛地抱住。事出突然,他生生克制住能立刻扭断人脖子的动作,低头看了看紧缠在自己腰身的洁白手臂。
“……怎么了?”
江奕涵只当他还为了狐狸的事不好受。
胡翟静静地摇摇头。
大概是他总是站在世子身边的缘故,竟从没发现世子的背影竟然这么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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