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晁暄殿成了后宫娘娘们最眼热的地方。
皇上一连五日宠幸不说,那五花八门的珍奇物件、金雕玉器、上好的雨后新茶、锦缎云丝,都一箱箱不要钱似的送去了。
娘娘们跟红顶白,迎高踩低,几乎要把晁暄殿的门槛都踏破。
一边怀着说不定能偶遇皇上的心思,一边揣着点隐秘的企图,想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勾得皇上难以忘怀。
这其中,只有几个女人从头到尾未掺和一脚。
家里有父兄在朝做官的,私下都明里暗里地被知会了不准往江叶云身边凑合。
剩下的,其一是蒋氏,当今汉盛的储君还要唤她一声额娘,自是不稀罕做这种勾心斗角的营谋。
还有便是怀孕四月的陈常在和负责照料的柳氏。
“姐姐,我哪儿那么娇贵呀。”
陈常在从柳氏手里接过银耳粥,明眸轻眯,“姐姐如此关怀,叫我日后不知怎么报答才好。”
她才至花信年华,怀着孩子,整个人瞧着都水灵灵的。
柳氏给她理理头发,轻声道:“我寻常日子里没个说话的伴儿,你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在我府里多住两三个月,让我热闹热闹便好了。”
陈常在连连答应,又说:“六皇子月末就要受封离京了,姐姐有空还是多陪陪他吧。”
“他整日在外面狼窜,皮得很。不过我这额娘没什么本事,也不指望他什么。”
陈常在心中暗斥自己嘴笨,忙转移话题说:“近来常能感觉孩子在踢肚子了,看来是个活泼好动的。”
“那么很有可能是小皇子呢。”
两人言笑晏晏。碧柳殿的丫鬟翡玉候在门外,细细听了一阵,捕捉到瓷勺碰撞的声音,这才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东风府。
廊檐下,白腹琉璃一声一声,叫得凄切。
刚用完午膳,春光日暖,书房的木窗还开着,玉兰轻轻摇曳,风动花移间隐隐能看到江奕涵挺拔的身影。
“小白这是怎么了?”
魏朗烨抬头看了看鸟,将一粒花生抛上去,却被它灵巧地躲过。
“好几日了,”胡翟有点心神不宁,“从那天晚上开始……”
世子近来也一直面色不虞,尤其是晚上,整夜整夜的睡不踏实。
可是世子不说,他不能开口问。
最奇怪的是每日早上都有人送糖果来,拿红盒子呈着,说是皇上亲赐,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只有世子才可以接。
等那人走了,阿冉姐就会立刻把糖全扔掉,再恶狠狠地骂上几句。
胡翟苦着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不知道父皇打算把我分哪儿去,”魏朗烨翘腿嚼着花生米,“大概也就是沪余、阆胜这些不打眼的小地方。不过分到哪儿都无所谓,我最担心的是云姐姐不到场。”
“我得当着所有人的面,让父皇为我们赐婚。”
他眼里洒满被憧憬浸润的春光,明亮朗澈,画面十分感人。
胡翟呆呆地看着他。
片刻,魏朗烨一扭头,忽然伸手摸向胡翟的脸:“放心,哥也会想你的啊,别难过。”
“你最好别那么做。”
身后忽传来凉凉的声音,两人都吓了一跳,扭过头去,是江奕涵正远远站在廊角一头。
“且不说云沐会不会来,你难道当真觉得你父皇会允许你娶个戏楼老板?”
魏朗顿时面色微紧:“我……”
江奕涵一边走近,一边冷冷地打断,“他虽看不上你,但你到底还是钟州的皇子,他会任凭你丢他的脸?”
廊下阴影落在他面上,深邃的眼角与眉梢透出刺骨锋芒,使江奕涵浑身充满了冷冽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覆下来。
“就因为是父皇,才不会将我的意愿弃之不顾吧?”
魏朗烨拧着眉,也慢慢地站起身。两人对视,空气中竟隐隐有了几分火药味。
“烨哥!”
胡翟赶忙拉了一下魏朗烨的衣角。
世子最近本就心情不虞,若再让他心烦可怎么好。
江奕涵眼梢轻飘飘略过那只手。因为前段时间一直在打磨玉佩,胡翟的拇指上冒了一个小小的茧子,现在看着尤为刺眼。
他似笑非笑地瞥过满脸紧张的胡翟,复又掀起眼皮,平静道:“在做你父皇前,他首先是钟州的天子。”
丢下这句话,江奕涵就沿着回廊向内庭去了。
刚点了个香的功夫,胡翟已经跟了上来,手里还捧着一碟香脆的焐熟糯米藕。
甜味儿扰乱了清淡的香,丝丝缕缕纠缠在一处。
“我今早焐上的藕,世子大人要不要尝尝?”
胡翟一边倒茶一边说,“鸡打鸣时就把糯米泡上了,到现在才好。阿碧姐姐说我蜂蜜放多了,但我尝着这样才……”
红枣、糯米、蜂蜜浇在一处,被温火焐得发黏连丝,的确是极甜的,可江奕涵却觉得刚好,连带着千丝万洁的沉甸心绪都轻松了些许。
“很好吃。”
江奕涵淡淡打断他的絮叨,修长手指执箸又夹了一块藕,塞进他嘴里。
“……唔!”嘴巴被塞满了,胡翟只能鼓着腮帮子冲他笑。
一碟藕很快被两人分食完。胡翟收了碟筷,安分地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喊了一声世子。
“世子,世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愿做世子的糖。”
门外烂漫的春光为他勾一层毛茸茸金边,衬着少年脸上一抹绯红,美好得令人怦然心动。
夜幕降临,宫里四处点起了灯。
刘公公佝偻着背一路穿过雕廊画栋,万分熟稔地迈过高高的御书房门槛,将十块漆红描金的牌子呈在魏华面前。
魏华连看都没看:“还是老样子。”
年近五十,烛灯下,魏华的眼角纠缠了细细的纹路。
刘公公谨慎地将腰更弯下去了些:“皇上,请您……再选一番。”
魏华微微拧起眉,往那些牌子上瞟了一眼,哂道:“哦,晁妃是来月事了?”
正中那块品相较新的木牌上,以朱砂描了一点刺目的鲜红。
屋内一时只闻火烛嘶嘶,紧接着,魏华略带笑意道:“无妨,朕照旧翻她的牌子。”
刘公公答了声是,还未等退下,柱旁的阴影里忽然有人发话了。
“微臣斗胆奉劝皇上,近来少行房事。”
男人的声音粗噶难听,仿若山村白丁。
“穆锋,如今你连朕的私事都要参言?”
“微臣不敢。只是,”男人从阴影里走出,顷刻跪倒在泛冷光的紫檀木地板上,恭敬道,“臣昨日夜观天象,六皇子将日离宫,贪狼西移,紫微星少一拱卫,西侧留有破绽,当次境况,须得万重龙体。”
魏华盯着他,目中隐露狐疑之色。沉吟半晌,他仍旧对身侧吩咐:“移驾晁暄殿。”
地上的男人登时攥紧了拳。
直到轿辇遥遥远去,穆锋仍旧跪在原地,一点残灯烛火将他瘦长的身形拉长在空荡荡的御书房内,孤寂得像一匹独狼。
有暗红的血从缓缓松懈的指缝中流出,洇湿了整个手掌。
等待得太久,他几乎有些无法忍耐了。
这一天是贞历四月二十八日,距离钟州六皇子封礼出藩还有两天。
汉盛大地上春风习习,江水上却飘起了细细的雨丝,落在身上,轻得宛若一层薄雾。
江面宽阔,一艘华贵结实的乌艚船正在缓缓前行,两盏灯笼也被罩上了毛圈似的光。
打小听夜里行船容易被水鬼摄了魂,庆岩是万万不敢朝海面里瞧的,忍不住隔了两步远跺着脚冲甲板上立的人喊:“太子,你别再淋雨了成不成!”
那人穿着上好的云州金丝袍,毫不在意地负手淋着雨朝北望。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他还是一动不动。
“太子!”
章亭昀双唇紧抿,一双俊俏的狐狸眼里盛满浓稠的夜色,全然没有了平日逍遥浪荡的样子。
整整十日。
云沐有整整十日没给他回信。
在他那封带着讥讽和质疑写的信发出之后,云沐便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不予理会了。
云沐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商人,应该最懂得权衡利弊,可为什么……?
“我的太子啊!我求您行行好吧,本来咱就是偷跑出来的,您万一再感冒发热,我们这帮子人脖子上都得留个碗大的疤了!”
庆岩几乎要哭出来,走近了两步在章亭昀身后苦苦求着。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太子大婚在即,整个南梁上上下下忙得滴哩咕噜转,各国各藩的侍者络绎不绝,太子本人竟然打着婚前游玩的幌子偷偷跑去钟州看云沐!
正当他鞠躬作揖苦苦哀求之际,章亭昀背对着他,忽然道:“庆岩,我不想和那个女人结婚了,我要娶云沐做我的皇后。”
庆岩半天才消化过来主子说了什么,脑袋瓜子顿时嗡地一声,两眼发黑,觉得自己上辈子定是犯了什么大错,不然不会一出生就被指定来伺候这个煞星。
章亭昀回过头来,黑夜中眸若灿星,咧嘴冲着庆岩呵呵一笑,“一想到他下辈子可能有别人接手,哎我这肝就难受得紧呢。”
庆岩忽然想,被水鬼摄魂应该也是种不错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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