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交接,万里无云的四月底,桂祥大殿两侧的桐花和牡丹开得成灾成片,映在碧玉琉璃瓦上,皆成了绰绰的影。
一架华贵轿辇由八个盛装的宫人相抬,在宫道上缓缓前行。
“娘,已经很好了。”
魏朗烨握住柳氏伸过来整理花翎的手,微微一笑。
女子抚了抚他的脸,眼中流露出丝丝愧疚:“烨儿,是为娘无能……这些年没能让你享什么权贵。”
“娘,你说什么呢。烨儿保证,去了藩地,一定将那里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到时候求父皇把您接过去。”
柳魏朗烨有点鼻酸,把手搭在柳氏腕上,红着眼睛扭过头去看万分熟悉的宫道。
曾经千百次盼着从这个囚笼里挣脱,如今心头竟也涌起丝丝不舍。
“怎么还没来呢……”
胡翟喃喃着,第八百次掀起车帘向殿门张望,“说好了要先来这里一趟的啊。”
他手里攥着双面绣荷的锦绒小包,里边装的便是那块雕刻了许久的玉佩。
江奕涵倚在他对面的软榻上,正阖眼小憩。
大约又等了半盏茶时间,魏朗烨终于喘着粗气出现在宫道拐角,遥遥挥了挥手:“抱歉,我娘……她又抱着我哭了一场,唉,女人就是这样……麻烦。”
可他自己的眼睛也是红通通一片。
胡翟隔轿将锦包递出去,小声说:“烨哥,这是世子帮忙掏的堂,我雕了好久,你一定要佩着,保一鸣惊人的。”
他像念咒语一样重复,“一定要佩着!”
魏朗烨利索地拆了就往腰上戴,“成,哥现在就佩上。”
时间很快到了,大殿里传出隐隐的鼓声,陆陆续续有大臣进场,几个礼官四处寻找,高声急呼六皇子。
魏朗烨准备进殿,扬手道了句:“奕涵兄,玉佩,谢了。”
江奕涵直起身来,压低声音道:“魏朗烨,如果你一定要求恩典的话,就等在宣布封地之后。”
这个二傻子做事的风格,莽撞得很。
魏朗烨愣了愣,咧嘴一笑,“我明白了。”
他转身,跟着眉毛着火的礼官入殿,背影一转,彻底看不见了。
大红锦缎从桂祥殿内一直铺到入口,乐仪启奏,雄浑宫乐在浩荡辽阔的上空盘旋,昇旗飞舞,连五脊六兽都染了明黄的春色,雄赳赳气昂昂地立在叠飞檐角,俯视着下面密密麻麻的人群。
魏朗烨骑着飞叶缓缓前行。高头大马之上,青年英俊挺拔,常年习武的身体矫健且生机勃发。
皇亲国戚、文武百官、宗族大家、巨贾掮客,各路的权利,各色的衣裳,在整个大殿前交汇成了不同的色彩。
登上高台后,魏朗烨来回梭巡,寻找那一抹希冀的亮色。
他相信他会来的。
那日云沐被他缠得烦不胜烦,转头问,若我着男装去呢,若我不扮女子,你也会求婚吗?
他的回答是,我只要你来。
纵然金楼玉殿满座高宾,他要等的也不过那一个。
号角高响,锣鼓震天,喜炮连串炸响,封礼仪式在一片喧闹中正式开始。
人群中,胡翟拼命踮起脚来四处寻找,连捂他耳朵的一双手都顾不上,丝毫没意识到方才放了炮。
全场静穆。礼官高唱:“赏——冠——”
这或许是魏朗烨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如此多目光注视着。
最主要的是,没有大哥二哥其他哥,父皇是这样心无旁骛地看着他,亲手为他授冠。
没有斥责、没有不屑,他们也不过是天地间一对平凡的父子。
被魏华托臂起来时,他感觉头都有点涨得发昏了,下阶时也没注意到自己顺拐,模样颇有几分好笑。
“赐——封名——”
两名宫人合力抬上一副巨大的卷轴,同时向两侧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安平”两字。
是柳氏为他选的字,象征安和平乐。
“点——封地——”
汉盛地图呈上高台。万众瞩目下,魏华缓缓执起朱笔,略一停顿,紧接着圈画出了一个地点。
“昭——示——”
礼官将那面地图翻转过来,从东至西,慢慢地展示了一圈。
细碎的议论声逐渐变大。
魏朗烨仰头看着西北处显眼的红圈,不敢置信般,眨了眨眼睛。
他连偏远的沪余、阆胜都配不上,那个红色圆圈中,赫然落着一个大大的“胡”字。
议论声断断续续从人群中传出来。
“鞋底的泥鳅,翻出花儿来也没戏……”
“嗐,柳氏前些日子争宠是白瞎了。”
人群中,胡翟压根没朝台上看,因为他终于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华贵的缕金挑线如意裙、细贴入鬓的花钿、精致妆面,云沐打扮得宛若二八娇娘,拿团扇半遮脸,立在后方,叫人完全不敢认了。
要抓住他才行!
胡翟咬着嘴唇,努力从挤挤攘攘的队伍中穿过,朝那个方向移动。
“小翟!”
江奕涵低喝一声,没来得及扯住他,眼睁睁让胡翟的衣角从指缝间溜走。
一旁的阿碧赶忙道:“世子,我去跟着。”
对面坐席中有一道锋利的目光紧随而来,和江奕涵撞在一处,似乎在他身边寻找着什么。
江奕涵侧首拿了茶盏,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挪回殿前。
估计在两年前,魏华说要把胡地划给堑北时,就已设好了这一步棋。
千算万算,没算到魏皇对自己的儿子能狠心到如此地步。这到底是分封还是贬谪?送魏朗烨去那种不毛之地……
这傻子如果再要求——
正在礼官准备唱贺时,魏朗烨突然拱手扬声说:“父皇,儿臣想向您求一个恩典!”
人群中的议论暂时平息。
“你说来听听。”
或许是因为芝麻粒儿大小的愧疚,魏华说话的口气竟稍显温和。
“儿臣,想求您赐婚!”
“……哦?你看上了谁家姑娘?”
全场鸦雀无声,家里有闺女的大臣一个个面色蜡黄、背流虚汗,生怕从魏朗烨那张嘴里吐出了他们的名字。
此时,胡翟离云沐仅有几步距离,甚至能看清云沐一双兰眸中淡淡的忧虑神色。
“不是谁家姑娘,”魏朗烨咬咬牙,昂起头,“是——闲云楼的老板娘。”
全完了。
在那么几秒突如其来的寂静里,江奕涵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人群中渐渐传出了稀稀落落的笑声,刺耳,毒辣。
对于一个被冷落了近二十年的皇子来说,这个请求简直和他自己一个样——上不得台面。
高台之上,那人的脸色想必已经铁青一片。
“这话,朕就当做没听到。”
说罢,魏华转身就要离去。
“父皇!儿臣求父皇赐婚!”
魏朗烨急得四处环视,“云姐姐,你出来吧!”
他独自立在空荡荡的殿前,紧拧着眉,无助地在人群中寻找。
不等他的视线落过来,云沐轻吸一口气,踏步而出,扬声道:“我在——唔!”
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紧紧捂住了他的口鼻,铁箍一般匝住他,用力向人群后方拖去!
胡翟眼睁睁看着云沐被一个高大的男人拖走,惊愕到无以复加,刚要急步跟上,就被阿碧从后紧紧扯住了胳膊,丝毫无法挣脱。
“你给我闭嘴!”几次三番被挑衅,魏华早已忍无可忍,“今日是封礼大典,你这是发什么疯?!”
“云姐姐!我求你!”
魏朗烨浑身都在打颤,可怜得如同一只落水狗。
全场寂寂,没有任何人站出来。
一张张面具似的脸上写着讥讽、嘲笑、不屑,兴致勃勃地揣测着这场闹剧该如何结束。
只有飞叶紧紧贴靠着自己的主人,陪他站在箭围一般的目光之下,打着一个又一个愤怒的鼻息。
魏华怒声道:“不学无术的东西!朕在此宣布,六皇子自后日出发赴封起,五年,不得回京!不得与钟州通书信!”
柳氏立在不远处,满面泪痕,不停冲魏朗烨摇着头,示意他屈服。
母子二人遥遥相望,魏朗烨的手指一根一根攥紧了。
那是娘日复一日苍老的面容、冬日永远不够数量的炭火、少到可怜的俸禄、其他皇子嘲讽的声音……
魏朗烨能听见自己牙齿用力咬合在一起喀喀作响的声音,它们几乎要活生生磨碎化为齑粉。
他嘴唇颤抖,双目赤红,“我不服,我不服——我不服!”
他拼命地嘶喊,朝那尊贵的、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父亲,朝自己二十年来的境遇。
这一刻,他喊出的不服,是对着一名父亲。
可在魏华眼里,这是对权利的不服,是对他这个汉盛皇帝的不服。他一连道了三个好,然后朝一边的侍从说:“拿弓箭来。”
黄金弓呈到魏华掌心里,下面的人纷纷幸灾乐祸地震惊起来。日子过于太平了,总要寻点乐子才好,这一刻,不少人都阴暗地盼望看到魏皇“大义灭亲”。
柳氏从席中冲出,被守卫的将士扣住胳臂摁倒在地,半步不能前进。
高台之上,弯弓如满月,弦吃紧箭尾,“铮”地破风而去!
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登时撕破了众人的耳廓。鲜红的血汩汩流出,很快将魏朗烨雪白的靴子染成暗色。
飞叶怮叫,中箭的右腿不堪重负,跪倒在地。
“朕是你的父亲!更是汉盛的天子!魏朗烨,你服是不服?!”
魏朗烨滑坐在地,俯下腰来紧抓着飞叶的鬓毛,他紧抿着唇,眼里充满血丝。
他的无视惹恼了魏华,利箭再次破风而来!
魏朗烨耳廓一动,嘶喊着迅速拿手去挡。可那箭雷霆万分,活生生将他的掌心拉出一道刺啦啦的血迹迸溅在空中。
那箭受阻稍偏,直取飞叶右腿,狠狠地刺了个对穿!
飞叶高大的身躯在抽搐,鼻息越来越浅,越来越弱,那双温柔而悲伤的眼睛狠狠地刺在魏朗烨胸口。
“魏朗烨,你服不服?!”
箭再次搭弓。
“我服!我服了!父皇!求求你!求你别射|了!”
手无寸铁的少年跪伏在地砰砰磕头,声音嘶哑。石板冰冷而坚硬,他的额头全磕破,血蜿蜒着流了整脸。
那支象征着他无上荣誉的花翎,正偃旗息鼓地倒在血泊中,像是被钉死在原地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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