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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九文学 > 胡不归江奕涵胡翟 > 56 章五十六 替父谢罪
 
夜色浓重,魏鹤铭端坐桌案后,垂目缓缓拨弄着手上一串佛珠。

佛珠是蒋氏从前用的,成色不新,却仍带着淡淡的沉木香气。

许久,外面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纷乱杂沓,明显不止一人。

“太、太子殿下,大事不好!晁妃,晁妃她——”

啪的一声,那串佛珠骤然坠地,珠子四散崩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去了各处。

寂静许久的晁暄殿终于再一次灯火通明。

是每日给晁妃送饭的小太监第一个发现她断气的,随后层层传上去,消息搁置一阵才到了太子这儿。

魏鹤铭赶到时,江叶云还静静地倚坐在桌旁,眉目清妍,唇畔含笑,那般祥静的模样,好似她只是睡着了。

一张宣纸压在她手边的瓷杯下,上面以娟秀小楷写着:替父谢罪。

魏鹤铭眼角微微一抽,转头望向御医。

年过半百的御医对他摇了摇头:“晁妃断气起码有半柱香了。”

“死因呢?”魏鹤铭话刚说完,忽然拧起眉,“屋里怎么这么浓的花香?”

“殿下,正是这几盆风车茉莉。”御医指向屋角那几盆被绿叶簇拥的细白花朵,“它同夹竹桃一样,全株有毒,估计晁贵妃便是用此花泡水饮下后中毒身亡的。”

花如其名,每朵都只有四片细细的花瓣,纯洁地躲藏在层层大叶中,显出一种狡黠的恶毒。

看这长势,大概已经养了不短的时间。

魏鹤铭刚要伸手去碰,立刻被御医拦了下来,“殿下,此花的汁液会灼伤皮肤。”

与此同时,外面起了一阵纷乱,石珉携着身初秋的寒气大步走入殿内。

隔着人层,两人目光甫一相撞,魏鹤铭便从他面上读出了结果。

他缓慢扭头看向死前都带着淡淡笑意的女子,阖上眼,长长地出了口气。

江叶云的确够狠,也够果决。

两条线索完全断了。

半个时辰前,石珉携着五名弓弩手闯入穆锋家中,一句“内外勾结”还未喊出口,却见院中一根横杆上立着十几只从头到尾完全一样的白鸟。

它们也齐刷刷拿绿豆般的乌黑眼珠打量着这群不速之客,简直叫人后背发毛。

屋里的人听见响动走出来,很是奇怪地问:“这么晚了,石大人是……?”

“这些鸟都是你的?”石珉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刚刚怎么一窝蜂地从宫中飞到这里来?”

“鸟这东西,越喂越多。它们个个儿都长着翅膀,飞哪儿去我还真管不了……”

穆锋的声音依旧粗噶难听,面上带着情真意切的惶恐,“石大人,是我违反了什么条例吗?”

石珉死死盯着那些一模一样的鸟,脸色铁青,半天才憋出一句“没有”。

鸟刚落进院子里他们便破门而入,穆锋确实没有隐藏的时间。

难道真的不是穆锋?

石珉白费一番功夫却扑了个空,只得满心疑窦地告辞折返。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街的尽头。穆锋走进屋内,静静立了许久未动。

不多时,一直白腹琉璃在树丛中跳跃两步,轻盈地飞落在他肩上,伸出了绑着信件的腿。

这么多白腹琉璃中,它是由穆远贺亲自养大的一只,心思极巧,在同伴飞来遮掩它时便借着夜色就近躲入了树丛里,直到人马全部离去才显出形,去城西送下另一封信后绕了圈赶回来。

穆锋极其珍重地展开了信纸。

熟悉的娟娟小楷,有一两处被微微洇湿,模糊了笔画。

“……压制堑北出兵,穆皇会具体行动事项已托给王策,切勿大意。近期不可动用任何钉子,否则大梁一垮,功亏一篑……”

她又在不放心地絮叨了。

“……魏华以为自己是太阳,永远压堑北一头。可不管再相像,‘晁’字底下终究也是个兆。堑北有自己的太阳,光会永远照拂在我们的前路上。”

她的确是他见过最坚韧的女子。

“我生在堑北,长在堑北,哪怕最后被挫骨扬灰,那风也会将我送回堑北去。远贺,别让我自己留在这,带我回家,就埋在那棵万青树下吧,以后你在那喝酒的时候,或许我还能看上一眼。”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弄得纸张轻微作响。

“……此生我做公主、姐姐、女儿,都没留下什么大的遗憾,独独负了你。”

独独负了你。

寂静中,能听到细细如丝的蝉鸣。它们大约是今年的最后一批了,叫得有心无力。

半晌,穆锋忽然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只听嚓嚓连声,桌腿尽碎为齑粉,砚台、笔筒、镇纸全部倾斜落地,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通。

“公主……”

他用信纸贴着自己胸口,颤抖着嘴唇唤了一句,再也无力支撑,慢慢滑坐在地,“公主……”

男人双眼红得几乎沁出血来,被药水毁掉的嗓子嘶哑难听。

“不该让你来的,我不该拒绝你的……”

他又何曾不是负了她?

这些年来她纤瘦的肩膀上负担了多少,他最清楚不过。安插线人、收买朝臣、侵入军营,因着无人相助,她每一步都是在死罪边缘游走,稍有不慎便有去无回。

而即使同处宫中,他们也只能在盛宴庆典时远远见上一面,简单让白腹琉璃相传两句简单的问候,这已是最大的亲昵,谁都不敢奢求更多。

他就眼睁睁瞧着那高墙深院将她一点点蚕食了,既未能护她周全,也未能守她个平安喜乐。

夜还浅,宫中传来阵阵幽远沉重的丧钟之声,仿佛是沿着地底一层一层荡开的无形余韵,撞得人心口闷响。

第二日清早,晁妃替父请罪薨逝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钟州,并且将很快随着各路渠道拓展,蔓延至整个汉盛。

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悄无声息地将魏鹤铭推入了被动之中。

几场雨后,钟州彻底入了秋。

萧瑟风过,湿漉凝寒,四处都系着白绫,风吹过,它们像遥遥招徕的鬼手,一片愁云惨雾。

胡翟为了保住饭菜的那点余温,是一路小跑着从御膳房回来的。门口的两个侍卫明显也被这天气扰得心烦,退缩在檐下低声骂着。

他走到门前,停住脚步朝两个侍卫讨好地笑了笑。

“今儿有些啥好吃的?”左边的侍卫拿手掀起小盒一看,“怎么,又是馒头配素菜?你主子怎么混得比狗还惨?”

右边那侍卫哈哈哈地笑,“你这话说的可是看不起狗了,应该是猪狗不如。”

胡翟不笑了,心下却生怕他们再像上次那样抢走他的馒头。

自己少吃倒还好说,关键是世子……

好在两个侍卫对他这两个发黄的馒头丝毫不感兴趣,他便赶紧把饭盒重新搂回胸前,和什么宝贝似的,顺势蹭进府门。

海棠花受尽风吹雨打,足足凋谢了一庭,花瓣烂黏地粘在地上,没人去管。

整个东风府里只剩下了他和世子两人。

在江姐姐骨灰送到府中的第二日,魏彻便把阿冉和阿碧都安排到了宗人府去,不准任何婢女小厮伺候,禁止御膳房再给他们送饭,不许浣衣局为他们做任何衣裳……

而做这些事的替代者就是胡翟,无论取饭、送碗、打杂,哑巴的身份总是让人安心。

如今魏彻成了东风府的王。

他敲敲东厢的门,轻声道:“世子,我进来了。”

推开门,江奕涵仍旧像他离开时一样,背对着门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雨丝细密,早已将胡翟的衣服打湿,竹青的衫都暗成了深绿。他无心去管,刻意扬高了声调:“今天有冬瓜汤哎,嗯,还有好大的发面馒头,还热乎着呢,世子快点起来吃吧。”

那个背影一动不动。

床头上摆着一方檀紫香盒,胡翟简直不敢去看,他生怕自己忍不住尖叫出来。

已经两天了。

世子这样不吃不喝地躺着,任凭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

他无意识地拿手抠着桌子,“世子,我是跑回来的,汤都还热呢……”

回应他的只有一室寂静。

胡翟将饭菜摆在桌上,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那我先去洗衣服,世子一定要吃。”

他走出屋外,有点想哭,但又生生忍住,隔着衣服摸了摸胸前的小佛牌。

调整好情绪后,胡翟去拖了个大木桶,将前几日攒下的脏衣服全放进去,再忙忙碌碌地跑到后院打了水提回来。

接连下了这么久的冷雨,井水凉得扎人。

胡翟把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两条细白的胳膊,蹲在盆边用手细致地搓洗。

衣服过了水又湿又重,他干得还不熟练,弄了半天几乎都在洗一个地方,但他一点也不着急,认真地做着,不知不觉过去许久,连雨都彻底停了。

等他把衣服全都晾好,腿和腰酸疼得受不住,迈门槛时竟一下被绊倒在地。

视线中忽然出现了一双靴子。

江奕涵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乌发至背,眼角低垂,搭在肩上的袍子金线银丝迤逦。因着殿内漆黑无一星光亮,愈发衬得容貌昳丽阴郁。

他的目光从胡翟红通通的手指一直游走到脏污的袍角,轻微闪动了一下。

“你走吧,”江奕涵很平静地说,“往后我再没什么能给你的好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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