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翟曾经读过一本关于白狼的话本。
白狼的首领抢走村户家的婴孩,将他藏在山洞里,当做小狼来养大。
白狼经历过背叛、抛弃,只有和男孩在一起时才能毫无戒备地睡着。
胡翟很喜欢画上白狼的那双眼睛,沉稳深邃,让他想到世子。
后来话本中的男孩长大了,他开始好奇山以外的世界,也开始学着人类说话。白狼的身体早不如从前强健,种群中不断爆发着试探性的动乱,想要将它从首领的位置上拉下来。
白狼一边烦躁不堪,一边又万般后悔,焦灼着要不要将少年送回村子中。
它不再让少年亲昵地贴近他,一次次地躲开他示好的贴面。
两人再不复从前亲密。终于,在一次灰狼族群的夜袭之后,白狼身受重伤,下定决心要将少年送回村落。
直到走进当年那座村户,见到惊恐而流泪的父母,少年才懂了白狼要做什么。
他喃喃着摇头要去追白狼,却被嚎啕大哭的父母搂住,无法挣脱。
村落常年受狼群所扰,这回下定决心要将狼群一窝端掉,便循序渐进地来引诱少年说出狼群栖居的地点。
村民们拉着少年的手,万般真切:“我们想给它送些羊牛,以表谢意。”
少年不过是个狼孩,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他只知道每年冬天白雪皑皑,许多动物都要冬眠,白狼的食物远远不够,经常饿得肚子咕咕作响。
入冬,狼群虚弱之时,可怕的猎杀在山中蔓延开了。
所有的狼要么被当场打死,要么被捉回村中,扒皮取肉。
无论过程如何,在白狼眼中终究是一场背叛。
它桀骜而傲气,无法忍受被关在笼中,让人类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在一个寒星凄凄的冷夜,它吞撕了自己漂亮的皮毛,最终流血而亡。
那是少年被村民放出来后见到它的最后一面。话本的最后,少年埋葬了血淋淋的白狼,孤身入山,再也没人见过他。
胡翟不喜欢故事的结局,却觉得世子和那只白狼很像。
世子也有这种特殊的自我保护方式,习惯于自己舔舐伤口,却抗拒别人的亲近。
越是孤单无助的时候,他越表现得冷漠无情,恨不得把身边所有人都推开来展示自己的强大,伪装强悍,伪装不需要任何关心。
胡翟仰头看了他一会,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自言自语般说:“好吧,那我走了。”
说完,他进屋收拾了一桌未动的饭菜,抱着冷掉的饭盒很快走出了府门。
江奕涵没有叫住他。
胡翟沿着官道一路走到热闹闹的御膳房,空气里飘着阵阵肉香,混着上好的麦面味,简直叫人垂涎欲滴。他嗅着味道,坐在角落里很快把冷掉的饭菜全吃了,然后赶紧跑着去洗碗碟。
御膳房东侧用来储存食物,西侧小院则留给下人做清理工作,地面常年阴湿,地里都冒了好些青苔。
“小翟,你今天来得这么早啊。”王大娘本在训一个小仆,见胡翟来了分神转向他,“你洗吧,今儿有娘娘不要点心,多给你加一碟,剩下的甜酥可都是好货。”
胡翟用力点头,展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掺着几分讨好,脸嫩得让人想上手掐一把。
他拿起一条挂在墙上的系带,缠过胸前,把袖子高高扎起来。
没有瓜瓤,也没有抹布,所有人都是直接上手抹了胰子去洗脏污的碗碟。只不过他们是换取碎银,胡翟则是为了换点精致的菜品。
手指还没暖过来,很快又泡进冰凉的水中,不过还好,很快就冻得麻木了。
这些年胡翟从没受过这种苦,可眼见一个迅猛浪头要将他们连船打翻的时候,他却能鼓起足够的勇气顶上。
他有种天真执拗到没理由的信念,坚信自己和世子能挺过去。
他根本没怕的。
宫中上上下下住着几千人,一日三餐的碗盘攒下来数目相当可怕。秋色昏沉,等胡翟完成他那几大盆的任务,指腹都泡起了皱。
不过换到那一小碟松子百合酥,他心里还是美滋滋的,立刻把方才的苦头全忘了。
胡翟小心翼翼把小碟放进食盒中,往回走的路上竟碰到了顾秋。
她们一群小宫女正在御花园除枯草,顾秋看看姑姑不在附近,赶紧叫了他一声追上来。
“世子还好吧?”她满面担忧,“听说魏彻天天带兵守卫在东风府外面。”
胡翟犹豫了一下,眼睛垂下来,微微摇头。
“有什么需要的你一定一定来御医坊找我们!虽然我们也多少能力,可能帮一点是一点呀。顾医师如今辞官还乡,哥哥不得不顶上去,我真担心皇上哪天……”
她生生截住话头,叹了口气。
这样好像两人都变成愁上加愁了,胡翟想了想,把饭盒打开递过去,让她拿一个酥点。
情绪不高的时候,吃甜的总会舒服些。
顾秋一瞧,惊喜道:“天哪,这么好的点心,看来御膳房还没敢亏待你们。”
胡翟没解释。
回府的时候天都擦黑了,侍卫们赶着去吃饭,压根懒得理这个小哑巴。
府里一点灯光都没有,萧条昏沉,门窗都大敞着,被瑟瑟秋风吹得微微摇摆。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正搭在窗栊上,漫不经心地掸了两下细细烟管。一缕淡淡白雾腾起,遮住了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
胡翟愣住,顿时加快步伐冲进屋里,冲上前将那根烟管抢下来磕灭了。
“世子!”
屋里的白檀香都散了,只有草木萧疏气掺着烟味在每个角落流窜。
胡翟难过地蹙起眉,“……世子不是说烟酒是慢毒吗?”
江奕涵立在床边,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他视若无睹地从胡翟身旁擦肩而过,走到桌旁将几副画卷收起来。
一幅幅都是堑北的山水,玉影山、思沛原、白月潭……
胡翟刚要走过去,忽然留意到桌上有个残破的瓷杯。它只剩下杯底的一部分,有几丝裂痕蔓延开,堪堪还能维持住形态。
这个瓷杯是被人生生用手捏碎的。
刹那间,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走后世子坐在这里压着怒气的样子。
心里明明不想他走,却偏要说出那种话来。
胡翟慢慢从后面靠近他,伸出胳膊搂住江奕涵的腰,拿脸蹭了蹭,用带笑的声音说:“世子不会以为我真走了吧?还朝着杯子发脾气?”
被抱住的人明显微微一僵。
胡翟收紧胳膊,“我就是块牛皮糖,世子想赶都赶不走。再说……再说世子都咬我嘴巴了,就得负责到底。”
江奕涵低头看了看那些纤细发红的手指,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浓浓的无力和酸涩。
原本下月他就可以回到堑北。如今一切都崩塌了,姐姐自缢,父亲也被囚在狱中,而他仅仅是只笼中困兽,毫无招架之力,别说护住胡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等待的是日头还是死亡。
有时头昏脑涨中他觉得死了也不错,姐姐在那边不知道冷不冷,没人陪着定要孤单了。
他慢慢将胡翟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刚迈出一步,又被狠狠抱住。
这回胡翟用的力气太大了。他很努力地让自己声音不要抖,“世子,拜托你吃点饭好不好?不是没人在乎,我心疼,我心疼你……”
从天潢贵胄坠为罪臣之子,我心疼你。
失去十几年来唯一在宫中为伴的姐姐,我心疼你。
苦等许久的回乡之梦一夕间破碎,我心疼你。
伪装冷漠与孤僻,故作无谓的你,正是这样的你,我心疼。
一把良药一把糖,将他护在羽翼下长大的世子彻底跌到了地狱里来。
没关系,这次换小翟来护着你。
胡翟说话永远学不会绕弯子,他有时候直白得像一把明晃晃小刀,轻而易举便能撬开人的心坎。
见江奕涵似乎不为所动,胡翟连忙擦了擦眼睛扯着他耍赖,“这可是我洗了好多好多盘子才跟御膳房的人换的!世子不吃我就直接扔掉!”
江奕涵眸色稍暗,拂开胡翟的手,顿了顿,终究还是坐到桌边,将饭菜一一取出来。
“世子先喝点热茶!”胡翟面露喜色,赶忙追上去,点着一根蜡烛,絮絮叨叨地说,“世子把这碟酥吃掉,然后我再找个碗……”
话音刚落,那碟酥便被推到了他面前,江奕涵利落地夹了一筷萝卜丝,声音淡淡:“我不吃甜。”
“那世子吃这个黑米馒头,”胡翟紧张地贴着他坐下来,像个老妈子一样继续叨叨,“得把两天的饭都补起来,多吃点米面,然后再喝一下玉米糊,这个还是热的……”
吃完饭,胡翟刚站起来准备洗碗盘,却被江奕涵拦住了。
“我来,你铺床。”
胡翟傻愣愣地点了点头。
这是……要和他一起睡的意思吗?
他很快铺好了褥子和秋被,却对床头的东西有些坐立难安,终于鼓足勇气捧起了那个小小的檀木盒,转过身问江奕涵:“世子,这个放在香案上好不好?”
江奕涵看着它,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于是胡翟万分小心地将姐姐的骨灰摆在了香案上,随后犹犹豫豫、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外走。
江奕涵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低声说:“今晚你留在这里陪我吧。”
“好!那我……那我先给世子烧水泡一下脚。”
江奕涵蹙眉拉住他,“不用。很累了,直接睡。”
胡翟留着亵衣爬上了床,乖乖地侧身躺着。
床上只有一床衾被。
不多时,房间里唯一的一根蜡烛被剪灭,身旁一陷,世子躺上来了。
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能让这间寂静的屋子都变得不那么空荡。心脏好似也逐渐变满,不再传来让人浑身冰凉的凛风。
两日没合眼,江奕涵感受着身边的暖热,不多时便跌入了黑沉的梦境之中。
胡翟在大约二更时分被惊醒。
被子里变得太热了,闷窒得不透气,像里面有个火炉。
不知什么时候,江奕涵从背后牢牢地抱住了他。
他挣扎着把胳膊伸出被子,却很快发现了不对劲。
江奕涵的身体简直太烫了,每一寸皮肤都灼热得像火,燎原地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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