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胡翟已经在东宫内待了一个多月。
整日同魏鹤铭处在一起,他渐渐对魏鹤铭的认识也有了点变化。
这人既能提前处理好政务只为腾出时间陪魏诗雨喝半晌午的闲茶,也能为了回复一份奏疏翻阅大半夜册籍,哪怕夜里只够睡两三个时辰。
但魏鹤铭的态度却一直让他捉摸不透。
无论是伺候着穿衣、送文书、陪着午睡,他明明是顺着魏鹤铭心意做的,有时候反而会惹火上身,白白遭他冷脸相对一阵子。
上回他不过顺手给魏诗雨摆了个果盘,回来莫名其妙就被魏鹤铭罚面壁一个时辰,还叫石珉盯着他。
石珉咬着一根剔牙的签子冲他翻白眼,“你胆儿肥啊,朝未来的太子妃献什么殷勤?”
胡翟暗暗记在心里,以后看到魏诗雨都要绕路走。
还有一次他送文书回来正巧碰到魏彻,对方拦着他作弄一阵,这事后来被魏鹤铭知道了,颇有些不耐地拧着眉甩来一句:“你怎么整日招惹阿彻?”
胡翟只能哑巴吃黄连,全当自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
十月底,天气彻底冷了下来,魏鹤铭命人给他另做了几件厚衣裳,全是红色的,毛料厚实,他挂在自己的小间里,整天琢磨着以后能裁了最厚的给世子做个膝围。
在连环转的忙碌中,每七天便有一晚专留给太子和心腹大臣密谈,地点就选在乾清殿。胡翟虽然想跟着听点消息,可连石珉都不能在旁,表现得积极反而让人起疑。
那日他照例与石珉将太子送到殿门前,忽然听到石珉低声嘟囔了一句“他怎么也来了”。
胡翟转头一看,原来是魏彻,他正被几个大臣围着往殿门里走,活脱脱一副下巴要仰到天上去的样子。
“李成祥怎么也跟着他?”石珉拧起眉来,“真是越来越乱了……”
每次密谈大概都需要一两个时辰,胡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溜回东风府去看看,石珉却尽职尽责地把他拎回东宫,叫他给魏鹤铭整理书斋。
南部春夏常常水涝不断,魏鹤铭前几日便叫人买了许多讲学水利的书,都还没理好,本本都又厚又重,像砖头一样。
胡翟只得边摞书边恨恨咬牙。
他真是头一回离开世子这么久,久得都要得相思病了!
等到他辛辛苦苦把那些书全都分类完整好,宫里都已经敲过了子时的梆子。
魏鹤铭还没回来。胡翟心思一动,折身从床下摸出身简便的衣服,才刚刚脱了外袍,解下腿环,忽然听见外面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碰!
木门撞在墙上,又慢慢弹回。
胡翟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把自己的衣服压在身下,紧张得心脏乱跳。
来人走近,在他床边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声音有点哑,“……睡了?”
夜晚的凉意中混入了丝丝酒气,还能听到不远处草丛里小虫的鸣叫。
魏鹤铭没得到回答,干脆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呼吸有点粗重。
“你有没有后悔过什么事?”魏鹤铭盯着地上一点稀碎的月光自言自语道,“后悔到很多次做梦都想回到过去改变,甚至不惜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
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我第一件后悔的就是出生时把母后折腾得血流不止,”魏鹤铭喉头猛然一哽,“是母后拿命换了我。”
胡翟闻言,不由扭头看向他绷直的脊背。
“第二件后悔的,是帮父皇诛灭了胡族,葬送那么多条人命……当年我太年少莽撞,只一心想着实现汉盛大同,生生忘记了父皇的手段,也让海铭的大好仕途断送。”
胡翟从他口里听到这些话,忍不住用力攥紧了被子,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
魏鹤铭感觉眼睛火烧火燎。日复一日的疲惫几乎在这一个晚上到达顶点,全部爆发。他知道自己该闭嘴,却边庆幸着身后倾听的人是个哑巴边肆意地说下去。
“第三件……”他忽然哑了嗓子,没有说下去。
“我从小便想做普济天下、开万世太平的帝王。但今晚在乾清殿看到魏彻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看着长大的啊。”魏鹤铭眼里忽然闪现出几分脆弱的迷茫,“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之间竟然也变成了这样。”
他的肩膀似乎在抖。
胡翟都快忘了,这个人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每天都睡不够四个时辰,却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强撑起了一整个飘摇动荡的朝野。
他刚坐起身,不小心看到有晶莹的水珠顺着魏鹤铭脸颊很快滑下去。
连天潢贵胄都会背过人偷偷流泪,果真,只要活着,这世上哪有什么容易的人。
手里忽然多了一块干净的小帕,魏鹤铭低头看一眼,上面绣着个很小的“翟”字。
胡翟有点别扭地拧过脸,一副仁义尽致的模样。
魏鹤铭注视着那个字,忽然轻声一笑,“之前你在山道上救下我,我也没同你道谢。”
胡翟拿手挠了挠被面,就听到他下一句说:“那我便再脸皮厚一些吧。”
说完,魏鹤铭直接向后一倒,把头枕在他腿上,抱住他的腰不动了。
这就是蹬鼻子上脸!酒气难闻至极,胡翟皱着鼻子去推他,反而被缠得越来越紧,只得气呼呼地瞪他。
“很久没睡过好觉了,你不在的话……”魏鹤铭轻声喃喃,阖着眼睛,一副好像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
胡翟简直拿耍赖的醉鬼没办法,一心盼着魏鹤铭赶紧睡着了,他叫人来抗。
过了很久,魏鹤铭竟然复又睁开眼,直直甩出一句:“我饿了。”
胡翟低头,很无语地看着他。
“晚上只喝了点酒,”魏鹤铭清了清嗓子松开他,“你……应该会做饭吧?”
半柱香后,东宫小膳房。
太子的吃食由御膳房严格掌控,因此这个小膳房平时很少使用,大多时候是专门留给太子煎温补的药膳。
胡翟来来回回在里面找了三圈也只翻出一点食材,估计还是掌管小膳房的宫女私自藏在这里的。
他拿过去给魏鹤铭看,对方倚在门框上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半命令半平和地说:“牛肉面吧,多放点香菜,不要鸡蛋。”
得,这是吹吹风酒醒了,又要做高高在上的太子大人。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胡翟认命地穿着一身亵衣给他下面。亏着之前照顾世子的经验,他已经能很熟练地用火折子生火煮食,不多时锅里的水便咕嘟咕嘟冒起泡来。
魏鹤铭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煞有介事地忙碌,把方才那面绣字的小帕放在唇前轻轻一嗅,一勾唇塞进了衣襟里。
堂堂汉盛太子,生平第一次动了借物不还的心思。
等到一碗香气扑鼻的面端出来,二更的梆子正好敲响。
面上均匀地铺着大块带筋精瘦的牛肉,的确勾人垂涎。
魏鹤铭就在廊前的石桌上吃面。他挑起一筷粗细均匀的面来,神情似乎有些惆怅,“上回吃夜宵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那时候他刚刚授冠,孤身从蒋妃的殿里搬入东宫,一言一行都要规规矩矩,受淑仪监导,遑论吃夜食这种不像话的举动。
当时东宫里有一个张嬷嬷,大概是膝下无子的缘故,对他分外照料。那年冬日他发起了烧,白天吃不下东西,到了晚上却饿得受不住,自己爬起来想要去找些点心吃。
门还没拉开,张嬷嬷已经捧着一碗馄饨进来了。
大个儿的肉馅,紫菜虾皮放得足足,醋和料酒的香气勾得人食欲大振。
他吃掉那一碗馄饨,坏了规矩,自此再没见过嬷嬷。究竟嬷嬷是被人告恶状削职赶出宫去,还是害死了,至今不得而知。
魏鹤铭讲到最后,语气仍是淡淡的,“从那之后我也没再吃过馄饨了。”
胡翟顿时感到背上泛起一阵寒意。
魏鹤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补上句,“放心,现在没人管得着本宫吃不吃夜宵了。”
胡翟倒不是恐惧因着一碗面而砍头,只觉得这宫中死板的规矩能将活生生的人害死了,实在恐怖。
转而他又觉得魏鹤铭十足可怜,四处受锢,连吃个夜宵都不行。
魏鹤铭吃那一碗面吃得极慢,也很珍重。
夜凉灯火小虫鸣,胡翟百无聊赖,抬头看了看,秋季的夜空正呈现出一种澄澈深蓝,树枝上的星子又多又亮。
……如果世子也正同样看着这一片天空就好了,像什么天涯共此时,真是再浪漫不过了。
身旁坐着吃面的人完全被他遗忘在视线之外,直到魏鹤铭拿手指在他脸上用力戳了一下,胡翟才回过神来。
“味道不错,下次再给我做吧。”魏鹤铭站起身来,独自往主殿走去,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小哑巴”。
他背对着胡翟,边走边将一直藏在袖中的腿环拿出来,将那把锋利无比的匕首抽出看看,扯动嘴唇轻轻一笑。
这是他方才在胡翟床上被硌到才发现的。
携兵刃在宫中走动可是砍头死罪。但看在这碗面的份上,这次就且先饶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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