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秋日,天空映在湖中化作了一片波光粼粼。
手上的黏腻感逐渐在冰冷的湖水中褪去,胡翟抓着袖口急喘,看到自己倒映在湖面的苍白脸色。
为什么……为什么魏华会叫出娘亲的名字?
刚刚被抓住的一瞬间,那些长期被有意被压抑的恨意仿佛滔天般腾卷而上。
他都快要忘了,城楼上血淋淋的头颅曾多少次成为他午夜梦魇。
忽然想起什么,胡翟扭头看看四下无人,赶紧摸出自己随身的小本,拿炭笔急匆匆写下几行字,又赶快收进怀中。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现在是真的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了。
胡翟想着,无意识地伸出手去摸腿上那枚匕首。可指尖刚碰到袍下那把冰凉的刃鞘,他就被人捉住胳膊一把拉了起来。
“你想被砍头啊!”石珉也是一路跑着才追上他,面色明显难看到不行,“我真服了,皇上癔症发作而已,你至于怕成这样?”
话音刚落,他看到胡翟的眼神,不由一怔,“你……”
那样炙热又似小兽般凶狠的眼神,好像一张苍白的纸上落了两团灼人火球。
胡翟很快垂下眼睛,用力挣开他的手,迈开步子走到了前面去。
石珉直接带着人去了东宫。
魏鹤铭白日里忙得很,看折子空隙还得接见一帮子一帮子的大臣。胡翟在他旁边站了一上午,总共就听他对自己说了三句话,分别是“研磨”、“朱笔”和“请下一位”。
而那些大臣们一个个也巧舌如簧,一边大谈南部要拨款,一边又说要商户多纳税,时不时还得提醒一下北边又起了什么乱子,西边又有谁来入侵。
钦天监的老头更是从天地方圆开始念叨些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结论通通指向一个,就是催着太子早日完婚。
人群中有个鹤立鸡群的中年人,他的目光和胡翟撞在一处,不引人察觉地微微点了点头。
等胡翟将这批人送出去,折返回来恰好听到魏鹤铭轻声说: “……真不知道魏青山给了他们多少银子。”
总之,整个汉盛所有的动荡不安都被紧密压缩在这几个时辰内摆到了魏鹤铭面前。
直到日头微微西斜,魏鹤铭才起身舒展一下筋骨,懒洋洋地回头对他说:“走,庆祝你‘走马上任’,吃午膳去。”
他们就在偏殿用膳,两张桌子对着摆在一处,都是相同的菜点。
胡翟早上本就没吃多少,此时正饿得前胸贴后背,刚一坐下就去拿筷子,不料被石珉“啧”一声,堪堪止住了动作。
两名婢女赶紧捧着小铜盆走上前来,里面装着拿香熏制的水,正是净手所用。
胡翟像只飞进凤凰窝的小麻雀,只得学着魏鹤铭的样子,把手浸在里面清洗,又让婢女给仔细地擦净。
洗过手后,他又要去拿筷子,却再次被石珉的一声咳嗽给制止,“太子吃什么你吃什么,不允许擅自动筷。”
说着,那边魏鹤铭先举起瓷杯喝了一口。
石珉在旁边说:“看见了吧?喝,一口。”
半只片好的枣木烤鸭正在面前发出香喷喷的味道,胡翟却只得跟着喝了一口杯子里的东西。
有点酸,有点甜,凉凉的。
胡翟疑惑地往杯子里瞧了一眼,是淡红色的液体。
“石榴汁,”魏鹤铭撑着下巴打量他,“养肺滋阴、润燥生津。”
胡翟暂时没工夫敷衍他,只盯着那盘烤鸭。
魏鹤铭先夹了一筷桂花萝卜。
胡翟只得跟着咽了一口最讨厌的红萝卜丝。
紧接着是蒸面汤、豆腐卷、烧茨菇,筷子一次又一次地掠过那盘烤鸭,光跟素菜过不去。
等胡翟都快把烤鸭旁边那盘茨菇吃光了,他才反过劲儿来,恼怒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人。
魏鹤铭终于忍不住一勾唇,感觉整个上午的疲累都有烟消云散的趋势。
午膳过后有很短的时间小憩,胡翟本应该和石珉一起在外间守着,却硬是被魏鹤铭拉进了屋里。
门一关,立刻隔出了两个空间。
魏鹤铭回身审视他,“早上吓到你了?”
胡翟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父皇的身子自那日起,一夜便垮了。”魏鹤铭转身走到床边坐下,“朝野中甚至有人说我为了早日登基,蒙蔽朝臣假意治病,实则弃父皇于不顾。”
他笑了笑,眼神落寞,“我倒情愿一辈子登不了皇位。”
胡翟不理他,也没法理他。
床帐上绣着几只四爪凶蟒,魏鹤铭瞧了一阵便扭回头,“过来。”
胡翟依言走近一些,还是隔着他一步远。
魏鹤铭瞧他这幅样子,又转而说一句算了,自己弯身脱掉鞋,侧身躺在床榻上,“上床。”
胡翟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拒绝?”魏鹤铭支着头一笑,“小哑巴,搞清楚点,你现在一人之下,必须听我的。”
胡翟就那样看着他,一动不动。
魏鹤铭有点无趣,懒洋洋地向后一倒,“随便你。大不了到时候让江奕涵为你负罪,领个什么呢,治仆不力?这罪名新鲜吧。”
这样胡扯的话,说出来连傻子都不会信。
可话音还未落,胡翟已经坐在了床边,离得他远远的。
真是姜太公钓鱼。
魏鹤铭压住心里一丝莫名的不爽,把他拉倒在床,含笑道:“我早就料到,你穿红色要更好看。”
唇红齿白的少年郎衬上一身恣意的红,色如春晓之花,只一眼便让人欢喜。
如今这人终于在他股掌之中了。
胡翟瑟缩了一下,僵硬地控制开距离。
魏鹤铭虚虚揽着他的腰,嗅到一点淡淡的桂花气,莫名让人搞到安心。
不多时,身后的人便呼吸绵长。胡翟却根本无法入睡,只一心想着穆锋能否把消息传给世子。
早上送钦天监的人离开时,他便悄悄把在湖边写好的纸条塞给了穆锋。
一炷香过后,午休时间结束,石珉敲响了门。
胡翟一下从床上蹦下来,穿好鞋站到一边。
魏鹤铭被他的动作一折腾,悠悠转醒,半天才唤了声进来。
石珉一进门便低声道:“太子,那个名字查到了。”
“说。”
石珉斜了胡翟一眼。
魏鹤铭理着衣服,“哑巴罢了,说就是。”
“杨舒语,是胡王的妻子。”
胡翟垂头紧盯着地面,耳朵却敏感地捕捉着每一个字眼。
“胡王?”魏鹤铭拧起眉,“怎么会?”
石珉摇了摇头,“皇后仙逝后宫中便换了一大批人,知道那时情况的人……大都不在了。”
事情似乎巧合得过了头。
魏鹤铭隐隐觉察到这事绝不简单,或许与娘亲之死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沉声道:“继续查,哪怕只剩一条线索也要追下去。”
石珉点了点头,这才意识到什么,“殿下中午……没有点安神香?”
太子最近睡眠质量一直很差,虽然日日疲累,可中午和晚上一般都要点了安神香才能堪堪睡着,本是叫御医开了些药方子,可吃了白日也会犯困,索性作罢。
魏鹤铭瞥了一眼胡翟,“嗯,今天中午睡得好些。”
下午仍旧是枯燥而重复的日程安排,只不过需要把早上处理完的折子再复还回去。胡翟捧着一叠文书跑过来跑过去,又陪着魏鹤铭去煌龙殿给魏华亲自喂了药。
没想到用完晚膳,回到正殿又是一沓没处理完的折子,旁边还摆了上次他来时的那把软椅。
虽然是自己讨厌的人,可这一天是真过得够累的。
主殿里其他的烛火都灭了,只有魏鹤铭桌上那盏还持续燃烧着,点亮一方端桌,拉出他一道孑然的影子。
胡翟也跟着坐在椅子上。软椅厚实舒服,他半躺在上面忍不住又开始昏昏欲睡。
好想世子。
虽然才过去一天而已。
胡翟再次睁开眼时,外面还是昏昏的天色。他独自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衣服也没脱,是外面一阵一阵的脚步声将他惊醒的。
“殿下!”石珉在叫,“伺郎怎么能不陪早朝?”
魏鹤铭不知说了什么,石珉消了声,半晌才恨恨道:“这样惯下去以后就更没规矩了!”
话音刚落,胡翟便从内拉开了门,和几人打了个照面。
天色最多不过四更,廊下,魏鹤铭穿着一身彰显尊贵的绛紫蟒袍,脸被阴影打出棱角分明的线条,薄唇微抿。
他是典型的丹凤眼,垂眼看人时眼角微挑,便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傲气。
如果不是眼中还有未消散的血丝,他简直像是邪神下凡。
石珉则狠狠瞪了胡翟一眼。
魏鹤铭没有多说,率先迈步入了轿辇。
在宫中待了足足快三年,这还是胡翟第一次看到早朝是什么样子。
天都还是黑的,不知道魏鹤铭昨晚是哪个时辰睡下,这便能起来……
他这辈子好像还从未起过这么早。
胡翟想着,倦意上涌,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台下的官员正在三叩九仰,没人察觉到他这点小动作,魏鹤铭却微微挑了一下眉头。
真到了官员依次禀报政务的时候,胡翟感觉自己和听什么催眠曲一样,困得几乎都要站不住了。
魏鹤铭眼角瞥到他小鸡啄米的样子,忍不住拿手掩住唇边微微的笑意,轻咳一声。
胡翟用力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终究坚持完了一个早朝。
下了早朝后他本以为可以直接用膳,结果魏鹤铭还需按着规矩先去给皇上请安。
“圣躬安和否?”
虽然明知床上的人只会挥舞着双手乱喊乱叫,魏鹤铭仍是一板一眼地完成了每日的问候。
用完早膳后,又是紧凑忙碌的日程。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月,每晚胡翟都掐着自己的手强撑着不睡过去,最后歇在偏殿旁的一个房间。
胡翟几乎以为魏鹤铭已经认可了这样井水不犯河水的相处方式。
直到十月底的一夜,他带着满身的酒气推门而入,将这份平静完全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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