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翟是被一路拽出东风府的。
车厢里死寂一片。他难堪地想悄悄将手往回抽,却再次被魏鹤铭轻而易举地捉住。
胡翟的呼吸不由急促了些,像只突然觉察出丛林中危险的小动物,鼻翼都微微抽动。
魏鹤铭坐在一旁,单手紧捏着他手腕,下颔绷出冷峻的线条,偏偏又阖着眼,看起来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过了一会,在胡翟又一次妄图偷偷抽回手的时候,魏鹤铭才倏然向他看了一眼,目光锋利,语气低沉得像是警告:“现在本宫心情很不好。”
言下之意,你如果再惹恼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紧赶慢赶,执意在晚膳后回殿一趟,想看看那个脸上毫无血色的小伺郎好些没有,甚至在推开门前,他还一度想象了小伺郎恢复活力气鼓鼓瞪自己的模样。
然而门打开后,迎接他的却是一室黑寂。朱红的伺郎袍被主人随意搭在床边,带着种被遗弃的怆然。
魏鹤铭独自在漆黑的屋子里立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哑巴跑了。
他叫石珉去找,自己则镇定地回了主殿,可打开一份又一份的折子,灾祸、秋收、边疆……每一份都是关系到国本的大事,他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才短短一个多月,他就不适应身边没有那个小哑巴的存在了。
所以当他看到那人和江奕涵嬉闹着滚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脑海中只有轰地一声响,五脏六腑都像是落了一把烈火,熊熊地烧灼起来。
心中疯狂涌起的独占欲让他无法克制自己的举动,几步上前便将小哑巴强硬地拽下了床。
理智稍稍回笼,魏鹤铭已经察觉出这一套过度反应,他不动神色地深吸了一口气,阖眼半晌,却又忍不住地启唇问:“他有什么好?”
话才出口他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口气,听起来简直像个怨妇。
“权利,地位,财富,甚至未来,”魏鹤铭从上往下睨着他,眼角微微上挑,“本宫真好奇,究竟是哪一点,吸引得你离不开?”
哪一点好到,一逮到机会就要从本宫的身边偷偷跑开?
胡翟扬睫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他的问题很奇怪,又可能认为他不是真等着自己回答,便安静地抿了抿嘴唇。
魏鹤铭却直接从轿辇中的小几上摸出了他的炭笔和小本。
这是他早在胡翟入东宫前便让人准备好的,无论是殿内还是轿辇,甚至连石珉的身上都会捎着一本,只是胡翟不知道罢了。
他接过炭笔和小本,有点茫然地发了会呆,然后很快便写下一行字,双手递还给他。
“没有哪一点,世子就是世子。”
魏鹤铭打眼扫完这行字,几乎怒极反笑,随手将小本掷在桌上,再不说话了。
那夜他一直在主殿忙到天边泛起蟹青色,头一回叫胡翟从头到尾地陪至最后。
随着黄历一张张撕去,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满宫秋色,清晨和傍晚凉得都要披薄氅了。
胡翟站在廊下等着魏鹤铭,抬头看看全部枯掉的树枝,把手指收进袖子里,轻轻吸了吸鼻子。
自那日从东风府回来,魏鹤铭对他的态度仍旧没什么变化,起初他还怕这人对世子下手,一连观察了几天,魏鹤铭也没什么动作。
只是偶尔他研磨整理书册时,会感到有沉沉的目光落在身上。
眼下他也没工夫去想这些细枝末节,因为就快到穆锋所说的时间了。
距离十月底还有三天。他虽然当时答应得信誓旦旦,实际上对什么时候下药和下药的方式仍旧有些没底。
魏鹤铭做事一向谨慎,平日里吃的喝的都是御膳房直供,他能从哪寻找突破口呢?
他正深思着,身旁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在他眉尖轻拂一下,把那个浅浅的“川”压平了。
“小小年纪的,哪来这么多愁事。”
魏鹤鸣从煌龙殿门大步走出,他肩上搭着一件披风,兜着风鼓了起来,两根乌青系带在秋风中微微摆动。
石珉正要上前,他不动声色地阻了一下,转头对胡翟说:“你给我系。”
胡翟一怔,随即便走上前去够衣领上那两根系带。
魏鹤铭身量极高,胡翟也没指望高高在上的太子大人配合,只得稍微踮起脚来。
不料就在他刚刚抓到系带时,魏鹤铭忽然俯下身,戏谑般地凑近他打量一番,“小短人。”
两人的姿势颇为亲密,若有不知情的宫人路过,恐怕都要以为是这个大胆的伺郎揪着太子衣领将他拉低了腰身。
胡翟自己也被吓了一大跳,怔过几秒,垂下眼睛匆匆将披风系好便赶紧收回了手。
魏鹤铭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带着石珉继续往前走。胡翟跟在后面,赶紧把手背在外袍上用力蹭了好几下。
干什么突然凑那么近……痒痒的。
一天忙碌,魏鹤铭的效率高得惊人,连面对几个前来哭诉的大臣都游刃有余,竟赶在入夜前将所有的政务都处理完毕。
晚膳时魏鹤铭连最喜欢的缕子脍都剩出了大半盘,胡翟这才察觉出对方的心情似乎不大好,白天是靠着无尽的忙碌才打散了别的情绪。
今夜不必再处理政务。吃过饭,魏鹤铭只领了胡翟,两人乘着轿子一路往万泰湖去。
夜晚的皇宫寂静万分,金黄飞檐和五脊六兽全披着一层清淡月光,风中有浓秋的味道。
宫中有许多去处是只许皇族入内的,万泰湖就是其中之一。
万泰湖三面环竹,中间建一所八角亭,月明风清,竹叶沙沙作响,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就在一个多月前,胡翟还打心底对魏鹤铭怀着一种隐隐的憎恶情绪,完全不会想象到自己会在某天某夜同他单独待在这么一处安静的地方,还得负责斟酒伺候。
酒是很好的酒,只是魏鹤铭一个人喝,在秋夜的衬托下有几分寂寥。
他先是安静地喝了几杯,然后出了口气,脊背略微放松,“我还小的时候,父皇常常独自一人到这儿饮酒,现在轮到我了。”
这样的魏鹤铭看起来比以往每一天都要亲和。
胡翟赶紧又给他倒上一杯。
“今日许御医同我说父皇的病大有好转,都能辨出人来了,”魏鹤铭把玩着酒盏,转而淡淡一笑,“我却觉得不过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
他的表情看起来简直像张裂满碎纹的面具,胡翟本觉魏华是罪有应得,此刻竟也替他感到几分心揪。
失去至亲的滋味……他最清楚不过了。
魏鹤铭仰头将那一杯酒饮尽,继续对着一个哑巴絮絮而语,“这么多年我没看懂过父皇,他万人为尊,高高在上,手段雷霆。我坚信他对娘亲至死不渝,却怎么又来了个杨舒语?”
胡翟听到这个名字,禁不住手猛地一抖,好些酒洒在桌上。
“我叫石珉去查,结果绕了一圈,她竟然是胡烈的妻子。”魏鹤铭哈地一笑,扬起的眸中承满苦楚,“究竟是谁做了谁的替身,我母后又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出了会神,再去摸酒杯,却被胡翟吓得一怔,“……你怎么了?”
白瓷酒瓶险些脱手坠地,胡翟面色惨败地回视着他,半晌才逼着自己堪堪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两三个时辰,魏鹤铭一杯接一杯地饮酒,说起魏彻,又谈到魏诗雨,两人各怀心事,权借着夜色做掩饰。
最后魏鹤铭完全醉了,回殿一路都在不停地重复几句相同的话。
“阿彻,娘娘叫着吃饭了……”
“阿彻,别调皮。”
“……我对你不好吗?”
“回来,都回来,求你们……”
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毫无意义地说车轱辘话。
好在魏鹤铭只是说胡话,身子还是规规矩矩的,只是软如烂泥。胡翟只得无奈地扶着他,却又捕捉到几声细若蚊蝇的娘亲。
这个活了二十多年都没能真正喊过的称呼,全在无数个浓稠的深夜里被他自己打碎牙齿和血吞咽了。
他们下轿的时候,石珉早等在门口了。他见状便熟门熟路地把魏鹤铭往肩上一撑,眼神复杂地看过胡翟一眼,半拖半抱地带人往侧殿去了。
这不是魏鹤铭第一次独自去借酒浇愁,却是头一回带上了旁人。
胡翟则对这一切毫无知晓,回到自己的屋里时心绪繁乱,脑中一直来回盘旋着娘亲的名字。他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娘亲出过远门,那么魏华同娘亲究竟是什么样的纠葛?
还有今晚魏鹤铭的样子……
他清楚地意识到,魏华虽作孽多端,却是魏鹤铭唯一的爹爹,承受痛苦的也终将会是魏鹤铭与其他人。
有一册话本中的住持说,冤冤相报,结下恶缘,将生生世世地承受无量苦果。
三天后,究竟是复仇,还是仁慈?
为数不多摆在眼前的道路中,他必须做出一个选择。
不知不觉,胡翟已经触碰到了怀中那枚小小的瓷瓶,有根弦紧紧地绷在脑海之中。
前路,只有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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