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原酒的名字就如其本身,专取戎羌的红麦蒸制,灼热透辣,喝完后喉管到胃活像被火星蹭过,腾腾地炙烤。
更何况魏鹤铭还喝了整整一坛。
直到桂祥殿内的两三炷香全燃尽了,魏鹤铭才堪堪缓过劲来,撑着龙椅两侧漆金的扶手站起身。
胡翟见他肩背依然绷直,全然没有醉酒的样子,心中顿时焦灼起来。他快跟了两步,还没想出法子,却被魏鹤铭回身一把握住了手。
“本宫好像……”魏鹤铭盯着他,过度的注视更显目光滚烫,“确实有些醉了。”
说完这话,他身形微晃,眼看竟要歪倒。
胡翟连忙扶住他,石珉也紧跟着扶住另一侧,“殿下,还是先回东宫休息一下吧。”
魏鹤铭的目光显出一种微微迷茫的呆滞,只是瞧住了胡翟,一动不动。半晌,他才启唇:“你说,本宫应该回去吗?”
胡翟手一紧,连忙点了点头。
“好。”魏鹤铭吐出一口气,把全身重量压在胡翟身上,疲惫地闭上了双眼,“那便回去一趟。”
轿子还未到东宫门前,魏鹤铭已经抑制不住地吐了一回,嘴唇上染着丝丝缕缕血腥,面色苍白如纸。
他呼吸粗重得吓人,似乎承受着巨大的痛苦,眉心拧出了浅浅的川字。
方才席间胡翟高度紧张,很清楚魏鹤铭没怎么动过筷子,几乎全程都在陪着戎羌人举杯对饮,想必这会已经全吐空了。
“……你怎么丝毫不懂怎么伺候人?”魏鹤铭忽然睁眼瞥他,“不会给本宫捋捋背吗。”
胡翟怔了怔,只得伸出手去,却立刻被掌下僵硬紧绷的肩背肌肉吓了一跳。
这人,究竟是怎么坚持到最后的……胡翟莫名有些不忍,力道适中地从他后颈到腰一遍遍地捋。
魏鹤铭再次阖上了眼。
不远处的高阶上,穆锋眯眼看着轿辇朝东宫渐渐远去,仰头吹了声口哨。
枝上一只隐匿许久的白鸟得了令,扑棱棱地腾空而起。
它机敏地穿过无数明黄檐角,最后落在亲宫卫府前的枣树枝头上,高鸣三声,又很快振翅飞远,整个过程不过半柱香时间,快得像风般无法捕捉。
很快,一名毫不起眼的士兵从府内走出,快步向着四皇子白日里待的伦士阁去。
伦士阁中几乎全是些与太子党羽为敌的大臣,以尚书部的李成祥为首,整日明里暗里地给魏鹤铭使绊子。
如今阵营里有了魏彻这么个人物,他们全力扶植,造势和舆论一套又一套,胡翟被魏鹤铭收作男宠的谣言大约就出自此处。
士兵在门前通传过,不一会,魏彻便从阁中快步走出。
如今他背后的势力大增,更加嚣张跋扈,腰上佩玉换成了一块嵌金的,一看便知尊贵无比。
“子虚?怎么,谁派你来的?”
这名士兵便名作子虚,是他二哥队里非常年轻的一个。大约三年前,魏彻在草丛中不慎被毒虫咬了一口,是子虚当机立断为他吮出毒血,这才救回一命。
这一两年他也命子虚做了好些搬不上台面的事,虽然谈不上感激,可总归用着还是顺手。
子虚抱拳低声道:“回四皇子,今日煌龙殿内由我当值,皇上一直嚷着要见您。”
“父皇?”魏彻有点不耐地皱了皱眉,他现在有能力与魏鹤铭一争高下,实在对那个缠绵病榻、老态龙钟的父皇提不起什么情绪,“行,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叫冯智同我一起。”
“四皇子,皇上说了,”子虚恰到好处地压低声音,凑得更近一些,目光闪烁,“这事得您自己去。”
他隐秘的口吻和神情不禁令魏彻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同样压着声音问:“莫非——?!”
子虚轻轻点了点头。
一瞬间,可怕的狂喜之色蹭地点燃了魏彻的面庞,他一刻都没有耽误,当即命下人牵了马来,绝尘而去。
子虚立在原地,脸上不可告人之状褪去,空剩一片冷漠和不屑。半晌,他轻轻动了动嘴唇。
蠢货。
无权无势、忠心耿耿的狗,谁都想掌控,最可笑的却是陷入迷局之中,不知孰高孰低,摸不透自己究竟是玩的那个还是被耍的那个。
另一边,轿子终于到东宫前,魏鹤铭已经肩背舒展,一副静睡的模样。
小厮侍女们早都候在了门口,石珉扶他下轿,魏鹤铭却很利落地推拒了,自己负手走到前面去。
除去浓烈的酒气,谁都看不出这个男人方才灌了一整坛烈酒,甚至还在路上吐了一回。
只要他出现,必然是挺拔舒朗,尊贵万分,所向披靡的模样。
胡翟一路随着他入了主殿,刚迈过门槛便听他吩咐道:“关门。”
他转身插好了门,刚回过头,顿时惊得微退一步。
魏鹤铭竟立在床前就将袍子脱了,一整片结实有力的后背暴露在空气中,绛紫色的云锦衣料全堆积在腰间,愈发衬得他肩背挺括。
他利落地将袍子一把拽下扔在地上,“扔了。”
此时魏鹤铭只穿着一件雪白亵裤单腿盘着坐在床上,因着醉酒,整个人都呈出平时没有的慵懒模样,说话的口吻也一派随意。
胡翟点点头,走上前去捡起那身沾满酒气的衣服搭在臂弯,却见魏鹤铭已经去够另一件袍子。
他的心顿时重重往下一沉——这是还要去煌龙殿的意思?!
果然,像魏鹤铭这种克己守礼的人,回来只不过是为了换一身干净的外袍,怎么可能因为醉酒不去给自己父皇问安?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动作永远比脑袋转得快,在胡翟意识跟过来之前,他已经一把摁住了那件柔软干净的新外袍,绸料很快从魏鹤铭手指间滑过,因着醉酒,他没能捕捉到。
魏鹤铭微微拧起眉看他一眼,还未开口,一吸气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
烈酒伤胃更伤嗓,只不过这几下,整个喉咙口已泛起了浓厚的血腥气。魏鹤铭强忍着不适,刚想命胡翟去给自己倒杯茶水,面前忽然落了一张宣纸。
纸上落了一排干干净净的字:太子空腹饮酒,得吃点面垫胃,我去做好吗?
魏鹤铭一愣,抬头便撞入胡翟了一双水汪汪的、充满紧张之情的眼睛。
他全然会错了意,只当是这小伺郎总算有了丝体贴人的意识,不由勾唇一笑,“把你吓坏了?我没事。面……”
魏鹤铭犹豫了一下,扭头看看外面天色。
父皇那里肯定是要去的,不过,或许可以晚一些。
毕竟……这小伺郎下的面是真好吃,汤味醇厚,好像能一直暖到心里去。
毕竟……毕竟,很少有人这么照顾他。
弱冠后,从未有过了。
这般阴天,他竟也想像平常人般在点着三两明烛的室内,有人作陪,不疾不徐地吃上一碗汤面。
“好,”他听到自己这么回答,嘴角同时蠢蠢欲动地想要提起,“多放些孜然。”
他捏着那张薄薄的宣纸,目送胡翟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就好像那里原本有个漏风的洞,被人渐渐填满软物,不再空得能听到寂寞回声。
魏鹤铭难得对自己放纵一次,却用尽了后续十几年时间来悔恨这一刻。
可眼下,他只是将“太子”两字撕下,放在一枚锦织的小荷包中。
里面还有另一张碎纸条,上面也是同样的两个字。
是那回江奕涵在牢狱中,小伺郎用他的狼毫写下“太子真会让他们回府吧?”,他亲手撕下的。
思及往事,魏鹤铭目光闪烁,缓缓抽紧荷包两旁的系带。
当时曾想过的,要让小伺郎对他万般依赖,笑和哭全都因为他,如今似乎也快实现了。
小伺郎既然说不出话,那么每写一次他的称号,便可当作唤了自己一声。
魏鹤铭收好荷包,太阳穴处仍然隐隐作痛,只好靠着床头闭眼小憩。
等了约一炷香时间,屋门终于被再次推开,胡翟小心翼翼地捧着面碗回来了。
浓郁的食物香气弥漫,让魏鹤铭空空如也的胃迟缓地动弹起来。
等端到眼前一看,这次不是牛肉面了,面上搭着鲜嫩的细鸡丝、青菜,还均匀地撒了些芝麻,看着便令人食指大动。
胡翟在旁一直举着筷子,魏鹤铭看了看他,大言不惭地说:“头晕,你来喂我。”
胡翟只犹豫了一瞬,便顺从地接过面碗,拿勺子先舀了一口汤递至他唇边。
等魏鹤铭喝完了,他才挑起一筷子面,静置等凉,再递过去。
“今日的面软烂了些,”魏鹤铭抬眼扫他,目光中含有打量的成分,“你倒细心。”
胡翟不甚在意地胡乱点点头。
他的确是刻意用小火煮,慢了好些,只要再拖半个时辰,任务就算圆满完成。
手上一刻未停地给魏鹤铭喂着汤面,胡翟只将一双眼紧紧盯在时漏上。
他虽然是这次行动中最关键的一环,却对接下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所以当石珉猛冲入门,大喊着皇上中毒时,他没能忍住从脊背攀升而起的战栗,发力的每个指节都在打哆嗦。
只听喀嚓一声,半碗鲜香浓稠的汤面全随着碎掉的瓷碗溅落在地。
一阵深秋寒风席卷入内,将蜡烛噗地吹灭了,整个天地间空余一片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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