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透过雕花窗栊披佛而下,锦被中的青年嘤咛一声,无意识地往旁边靠去。
过了会,他小扇般浓黑的睫毛微微一颤,悠悠转醒。
屋中仍旧残留着昨夜荒唐的气味,江奕涵却不见了。
胡翟乌发满背,他茫然地支棱了一会,拿手摸摸另一侧冰凉床榻,然后把自己埋在里面,深深呼吸了一口熟悉的白檀香气。
被褥里不仅有那股似有若无的白檀香,还有他的味道。
腰背酸软得不像话,他一想到自己躺在世子小时候睡的床上,还同世子做了那档子事,整个脸便同蒸熟的蟹一样腾腾烧起来。
昨晚他哭了好几回,起初是因为太过刺激,做到后面则是因为心里有东西满当当地要溢出来了,而世子还把着他的腰,温柔地弄着他,不停向上去,向上去……
失控的幸福,让人措手不及。
自此,他心里所有的愿望都已圆满,所有能交予江奕涵的也再无任何保留。
行军时往往日月兼程,不知不觉间竟已到了二月末。在难得的艳阳天里,几乎能听到初春嫩草拱破硬冷土壤的声响。
一声连着一声,仿佛沉闷的警告。
月末之前,如果不乖乖回到汉盛,那爹娘和阿兄的尸体……
胡翟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右手缓缓抓紧绸滑的床单,轻易弄出整一床苦郁的褶皱,将他紧紧圈围。
每一次,每一次当他以为生活能彻底有所转折时,好几回甚至仅有微步之遥,老天都会继续逗弄着他,给一点甜头,再亲手将美好的泡影捏碎在他眼前。
在那些强吞苦楚,为人囚于阶下的日子后,他们又再次并肩经历过血雨腥风。
如今他们宛若重获新生,一切都有了安稳的盼头,他却只想静静地陪在世子身边,亲眼看着他重归王位,坐拥江山。
他知道,江奕涵会被百姓深深尊敬爱戴,家家都会为他竖百岁牌,祈他福寿绵泽。
他都能看到,因为他知道世子是怎样的人。
正漫无边际地出神想着,脖颈后突然传来微微的痒意。胡翟下意识地伸手去挠,指尖却先一步触到了一片黏腻的湿润,紧接着是无比迅疾的刺痛。
——昨夜太过放纵,他几乎忘记了这处深深的刀口。
自从那晚小岳为他处理过后,行军走马、拿狐围裹着、吃海鲜、行房事,种种种种,每一件都让这道伤口变得愈发可怖,久久未有变好的迹象。
尤其是伤口两边撕裂的地方,甚至已经有些许化脓,阵阵泛着令人烦躁的痒意。
幸好昨晚烛光暗淡,他的头发又全披散下来,否则一定会被世子发现。
耳垂上的守宫砂才刚消去,魏鹤铭又在他身上留下了另一道深深的痕迹。
灼烧,刀口,狠戾而不择手段,确有奇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疼痛远比甜蜜要让人记忆深刻,失去也比得到更加无法忘怀。
胡翟趴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昨夜情事过后的疲惫感又弥漫而上,让他昏昏沉沉再次睡了过去。
这一睡便从早晨到日上三竿。等再次睁眼,阿冉正怒气冲冲地抱着双臂立在他床头。
“小翟,你记住了,没有人会喜欢懒媳妇,”她紧拧着眉摇了摇头,表情肃穆地再一次重复,“没有,任何人。”
胡翟把自己完全埋在暖和的大被子里,很是无辜地冲她眨了眨眼。
“世子都忙了一上午了,”阿冉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赶紧起来,沐浴焚香,找最好看最干净的袍子,世子大人晚宴上要带你去见娘娘和王爷!”
“……什么?”
这话简直不亚于直接往水里投一个巨型炸雷,直接就把胡翟从软绵绵的床上炸了起来,慌乱间露出胸前一片暧昧的痕迹。
但是很快他又腰腿无力地直接倒了下去。
“世子本来昨日说要引见你,可实在太晚了就拖到今日,”阿冉忍无可忍摁住他的肩一顿摇,“求求你你清醒点吧!是要见岳父岳母啊!”
直到浑浑噩噩地吃完早午饭,胡翟还处在张皇无措的状态中,被阿冉赶去洗得干净净香喷喷,对着一整套一整套的丝锦衣袍干瞪眼睛。
“娘娘不太喜欢艳丽的颜色,所以大红大紫的先全都拿走,然后是配饰,如果弄得太华丽大王肯定觉得不像话,所以就选个素簪吧,别留碎头发。对了,你到时候说话要注意点,别太张扬,但也别太闷了……”
阿冉的嘴就没停下过,絮絮叨叨地将一件件不同衣袍在他身上比划,活生生一副要把自己女儿嫁出去的模样。
“可我就是我呀,”胡翟低头掂了掂刚系上的血玉腰带,感觉它简直沉重得不像话,“不需要装的。”
装出来的也不是他,娘娘和大王就算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再说……他也不可能真的和世子在一起,或许过不了多久,他们甚至都不会再记得他曾经出现过。
阿冉没察觉出他的失落,只得扭头长叹,举手投降,“行行行,谁叫世子疼你呢。”
暮钟敲响时,江奕涵如约而至。
他随意拿着一束淡紫色三角花,笑意清浅地立在回廊折角处,晚风将他声音吹得缠绵,“小翟。”
廊角的长灯笼散出暖暖的光,衬得他愈发俊美无俦。
胡翟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刚把手交付给他,忽然有些踌躇地问:“我这样穿可以吗?”
他把阿冉专门给他准备的那些金丝银线云锦衣袍全拒绝了,就挑了一身简简单单的云纹袍。
他骨架比起常年练武的人要纤细许多,穿这样湛蓝色的衣服,让人情不自禁想到碧蓝海面白浪上一只振翅的鸥鸟,虽然远远够不上华丽的边,可胜在清爽又干净。
“非常可以。”江奕涵安抚地在他额头上吻了吻,手掌体贴覆在他腰身,“身子还难受吗?”
“……不难受,”胡翟脸红,心里害怕他接下来就要问及脖子,赶紧转移话题,“你要让我见娘娘和大王,怎么不早说一声?我还……还能有点心理准备。”
“你早上睡得那么香,我舍得?”江奕涵爱不释手地捏他脸颊,直到那枚浅浅凹旋的梨涡再次出现,“再说,见我爹娘不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吗,过不了多久我可就要八抬大轿把你娶进家门了。”
他有意逗弄,笑得些许促狭。胡翟被他圈住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躲避着低下头去。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能是真的就好了。
无论如何,这毕竟还是去见世子的爹娘,胡翟惴惴不安了一路,直到进了殿厅才感觉松一口气,心脏终于落回胸膛里。
因为眼前这幅场景,与其说是“晚宴”,倒不如“家宴”更合适一些。
一道蜿蜒的水榭下,竹制僧都轻轻敲击着青石,滴水声盈盈入耳。
没有什么夸张的摆设,没有昂贵的金碗银筷,没有成群服侍的婢女,没有造作的琴乐相鸣。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桌饭,两台烛灯,四个人。
四周的氛围静谧而安静,让胡翟不禁暗自庆幸没听阿冉让穿的那些华贵到可怕的大袍子。
两人到的时候,江鸿飞正与身旁的内人低声说话,他的视线甫一抬起,便与胡翟撞了个正着。
胡翟一看便看出江奕涵的鼻子和眉毛继承了他,看起来挺括而轩昂,给人以沉稳的安全感。
江鸿飞含笑冲他微微点头,让他顿时有点手足无措起来。
旁边温婉的女人也随之起身,她抬起胳臂,染着丹蔻的指尖从眼下轻轻拭过,擦去那点未干的泪痕。
女儿自缢,丈夫被囚,儿子为质,家国飘摇,这些年的折磨在她脸上留下了无法磨灭的痕迹。她轻轻一笑,“来得正是时候,正好蟹螯端上来,趁热吃。”
桌中果然摆着一大碟海蟹,明显有人已经提前嘱咐过投其所好。
胡翟后颈又毫无预兆地开始痒起来,他拼命克制住要伸手去挠的欲望,强迫自己保持住欢欣有礼的笑容。
他警告自己,一切就快结束了,不要让世子看出破绽。
好在席间两人也没有揪住胡翟多问,夫妻二人举案齐眉,有来有往各自谈着之前的趣事,话题一直没有停止过,四个人倒也其乐融融。
家宴后半段,江奕涵一边同父亲聊着堑北如今的局势,一边不停地投喂胡翟。
他手指纷飞,万分利落地分解着肥嫩蟹螯,将蟹腿中的细嫩白肉都敲出来仔仔细细码进胡翟盘子里,不舍得叫他沾一点汤腥。
他偶尔拿起巾帕把胡翟唇边的汤汁擦去,动作间的细致与疼爱毫不掩饰。
苏雪玉和江鸿飞对视一眼,个中意思不言而喻。
经历过这些年,他们也实在没资格再去要求儿子什么了。返过来想想,人这一生只要能顺遂平安,又何必苦苦将自己囚禁在别人画好的方格中呢?
眼看一顿家宴到了尾声,江奕涵起身出去净手。
刚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雪玉已经越过桌子拉住了胡翟的手。
她的手柔软温热,染着浅色丹蔻,带着点淡淡的桂子油香气,让胡翟也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娘亲。
“胡翟,涵儿能走到今日还要多亏了你,”苏雪玉温柔地轻声道,“所以别害怕,大胆一些,我能看出来,涵儿他是非常非常喜欢你。我是他娘亲,可以保证涵儿绝对是个靠得住的好男人。”
她俏皮地眨眨眼睛,同旁边的江鸿飞一起笑起来。
胡翟简直坐立难安,甚至没有勇气与夫妻俩对视,后颈痒得让他万分焦躁。
说实话,他与江奕涵待在一起的时间比娘娘还要长,怎么会不知道江奕涵有多好?而正是因为他万般的好,他才不能不知好歹。
眼下,他看似乖巧可人地坐在这里,实际上却是个可恶的骗子,也是这里唯一的局外人。
他欺瞒了一切,虚伪地和世子一起构画未来,麻木地回答苏雪玉“好”,让所有人以为他们会恩爱白头。
有一瞬间,胡翟甚至觉得自己甚至不佩再跟他们一同呼吸。
堑北是一片自由而纯净的土地,而他是背负别人仇恨的异客,必须要承担起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他必须走。
宴后回到房里,两人进屋,门一关,胡翟竟然二话不说便扑上去亲江奕涵。
饿狼扑食,他亲得格外认真,直到连嘴唇都变得像鲜润的果子一样红通通,干脆伸手揽住江奕涵的脖子,表情委屈巴巴,“……想做。”
有时候自我厌恶需要一个宣泄口,而胡翟则需要被狠狠疼爱来确认一点微不足道的意义。
江奕涵毫不费力地揽着他往上颠了颠,像对待一个半大孩子那样宠溺,口吻中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味道,“今晚就先不做了。”
胡翟被完完整整拢在怀里,腿和腰完全不用出力。他的下巴搭在江奕涵肩头,舒服得甚至有点犯瞌睡。
他是知道世子会拒绝才敢大胆邀请的,如今走路都还会疼,他才没那么傻。
只是这样还能日日黏歪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再不过一两天了,他真想恣意几回。
但是时候……是时候应该和江奕涵挑明了。
胡翟紧紧闭上眼睛,用力呼吸着对方身上的白檀香气,妄图用大片黑暗幻色来蒙蔽自己即将面对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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