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翟?”
胡翟一怔,慢慢将头扭回去,对上江奕涵隐含担忧的视线。
廊檐下青壶煮茶,水沸时发出阵阵松涛般的声响,很快便有下人投入茶末,汤华上浮,翠香弥漫。
胡翟指尖夹着棋子垂眼一看,棋盘上胶着正盛,黑子紧咬着白子盘踞半壁江山,直将他从中腹部逼到边角,再也无路可退。
为掩饰方才的出神,他随手便落了子。
白子这么落进去,同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江奕涵只瞥了一眼,干脆伸手将棋局整个抹乱,“要做点别的吗?”
下了这么久的棋,的确也该烦了。
胡翟摇了摇头,曲起腿来抱着膝盖不说话了。
将将过了正午,可今日云彩很厚重,浓浓一层遮在天上,不见日光,小院里的风依旧有些料峭,许是要下雨的征兆。
“累了吗,”江奕涵压着壶盖倒出一杯清茶,静静地打量他,“回屋休息?”
后颈袭来一阵噬皮入骨的痒意,胡翟骤然蹙起眉头,表情很是不耐。他拼命克制着想要直接伸手把脖子抓到血流不止的欲望,刷地站起身来。
“我回去了,”他轻声道,“世子应该有很多事吧,不必陪着我了。”
他撂下这句话,来不及看一眼江奕涵的神色,急匆匆地便从廊下离开。
回到屋内,他右手攥成拳头,隔着狐围一下一下用力捶打自己的后颈。虽然是隔靴挠痒,可勉强也能减轻痒意。
近来天气回温,伤口溃烂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半晌,那处终于只剩一点如虫蚁爬动般的酥麻,堪堪忍受。胡翟虚脱地呼吸着,滑坐在地。
估计世子已经对他厌烦了吧。胡翟麻木地想,夜夜推脱做那事就罢了,如今白日里也刻意甩脸子,他上回都听到有两个端茶的小婢女暗地里说他“不知好歹”。
是了,他可不就是不知好歹?仗着娘娘和大王给了点好脸色便猖獗起来,连她们的王爷都不放在眼里,先是摆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清高样子,再偶尔带着点冷嘲热讽,任谁看了都要讨厌。
如今距离魏鹤铭设下的期限还有五日,可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一点点拉远同世子的距离。
胡翟出了一身冷汗,心里也沉得像有巨石压着,太阳穴处泛疼,只得手软脚软地爬到床上,没一会便迷糊着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周身暖融融得发热,胡翟眼睛还没睁开就下意识地拱了拱屁股往那边钻,舒服得快嘤咛出声。
一只手臂横亘在他腰肢上轻揽着,那是个很霸道的绝对占有姿势,将他牢牢扣在怀中,严丝合缝。江奕涵对上他犹在迷茫发愣的双眼,忍不住轻笑:“你睡了足足三个时辰。”
“你怎么还在这?”
胡翟的声音有点哑,他刚想拉开一点距离,立刻又被江奕涵摁了回去。
“不是说好今天专门陪你?”被这样冷待,江奕涵声音不由微微一沉,“这些日子太忙,没太顾及到你。”
手臂下的身体逐渐绷紧,是个不由分说的僵硬姿态,让原本紧密贴合的两具身体之间也灌入了冰冷的空气。
“噢……我没关系的,”胡翟不着痕迹地继续挪动,“你别误了事。”
江奕涵把他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眸色沉沉。
“没关系,那你生的是哪门子气,嗯?”他伸手扳过胡翟的肩,强迫对方正面直视自己,“这些天不高兴是为了什么?”
他这么一拉扯,那条松松绕在脖子上的柔白狐围险些掉落。
“我没生气!”胡翟赶忙像触了火一样甩开他的手,“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小翟,我们好好谈谈,”江奕涵坐起身来,声音柔和了许多,“最近你一直在躲我,我看出来了。”
躲到在路上看到他都会转身走的地步,还故意错开吃饭的时间,跟他一块下棋都会明显出神发愣,还要坚持说自己没生气?
胡翟倔强地扭过头,避开他那几乎能化成春水的温柔眼神。
“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是天天待在宫里太无趣,还是我哪里没有顾及到?”江奕涵轻吁了一口气,“小翟,你心里藏着什么?告诉我,我们可以一切解决的,就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他的口吻越来越柔,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放到更低的位置上去,让胡翟忍不住咬着嘴唇回头看他。
他们才刚回到堑北,几乎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有好几次,江奕涵将他哄睡后又爬起来穿上衣服出去忙碌,连眼下都开始泛着淡淡乌黑,看得胡翟一阵心酸。
沉默和胡翟痛楚的眼神逼迫江奕涵再一次开口,但这次是无比艰涩的,“如果这些都不是,难道……是因为我?”
他问得有多小心翼翼,胡翟的胸口就有多痛。
“没错……”视线彻底模糊,胡翟用力咬着牙,眼里泛着满满一圈水花,几乎崩溃般地喊出声来,“对,是因为你,我烦你了,我讨厌你了江奕涵!所以我躲着你,不想和你一起用膳不想和你睡觉不想和你下棋,你明白了吗?”
他一口气全都说完,生怕有丝毫停顿自己都会直接哭出声来,再庆幸泪水为他做了最好的遮掩,让他不用去看世子的神色。
空荡荡的沉默。除去两人都略显粗重的呼吸,只剩下一片赤裸的尖锐。
他们甚至还裹在同一床暖和的软被中,气氛却已经同凝冰般锢得人无法呼吸。
许久过后,江奕涵虚无地轻笑一声,自嘲般勾起唇角,“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他喃喃地又重复了一次,“我明白了,你别哭。”
他温热的手指在胡翟眼角犹豫着轻轻一触,紧接着又快速拿开。
“我们明天再谈谈吧,”他勉强维持着最后的平静,“今天太乱了。”
随后床侧一轻,屋门吱呀打开,又被克制着关上。能听到略显踉跄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胡翟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朵逐渐枯萎的花儿,悄无声息地凋落。眼泪终于越过了阀门,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将一床锦被上绣的金色龙凤呈祥图打湿,洇出无比苍凉的暗红色。
满脸湿凉。
他抱着这床软被,一直坐到外面天色尽暗,再一寸寸亮起来,把他影子拉成孑立纤长的一条。
江奕涵整晚都没有回来。
胡翟赤脚走下床,推开木窗。晨风凛冽,堑北蟹青色的天际在最远处展开来,与连绵青山混在一处。
他慢慢收拾一只简单的包袱,几件衣袍,些许碎银,收拾来收拾去都只有那点东西,记忆里他好像总是居无定所,到哪里都留不长久。
最后出门前胡翟略一犹豫,珍而重之地摸了摸脖子上那枚圆润的佛牌,然后将它摘下来放在木桌上。
这一去,他没资格再留着世子给的东西了。
一来十几天,他还未将整个宫殿转完,逛得最熟悉的一条路便是太子阁到望江阁,从江奕涵的住处到他理政的地方。
望江阁前有兵卒把守,他们一见胡翟走来便齐齐行礼:“胡大人。”
小岳也站在队伍里,表情很是诧异,“大人怎么来这么早?”
胡翟勉强笑了笑,“世子起了吗?”
“起了。”小岳摇了摇头,悄声说,“一晚上没睡。”
他目光从胡翟泛红的眼角掠过,又在包袱上停留几秒,犹豫了一下,“大人脖子上的伤口好了吗?”
胡翟怔了一秒,“你还记着呢,好多了。”
这事儿他瞒了太久,连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没有,只有小岳还惦记着。
小岳咬了咬牙,还是问出口来: “大人是要走吗?”
胡翟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转身朝殿阁内走去。
殿阁内拉着帐帘,一片昏黑,推开门便能嗅到还未飘散干净的酒气。胡翟蹙了蹙眉,摸黑朝里面走了两步,刚摸到桌上冰凉的烛台,忽然被人从后面狠狠搂住了。
他惊叫一声,那人滚烫的呼吸落在他耳边,立时激起了一阵小疙瘩。
“小翟,”江奕涵的嘴唇贴着他脸颊,“你还生气吗?”
“你松开我……”胡翟挣扎了两下,完全是徒劳,依然被紧紧圈着腰肢。
一片漆黑的殿堂内,他忽然感觉出臀后有某个绷硬的东西。胡翟懵了半刻,顿时面红耳赤:“江奕涵!”
他不管不顾地挣扎起来,混乱间竟撕扯掉半边帐帘,明亮的晨光大肆倾泻入内,照得两人一时都睁不开眼。
好一会儿,身后的禁锢才松开。江奕涵很是窘迫,手慢慢下滑拉住他,温声道:“对不起,我刚刚还没清醒过来……”
话说到一半,他猛然看到胡翟肩上的包袱,眸色转深,“你要出宫?”
“我——”胡翟抓紧了包袱上的带子,“我要走。”
“你要去哪?”
胡翟分明怕得要命,偏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回汉盛。”
牵住他那只手顿时一紧,“什么意思?小翟,你回汉盛?”
胡翟痛得一蹙眉,抬手甩开他,“就是你听到的意思啊,我烦你了,想回去找魏鹤铭,不行吗。”
他满脸无所谓的恣意,放肆地挑衅着江奕涵的底线。
江奕涵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小翟,你不要置气,我们好好谈谈,可以吗?”
他说着,转身去摸茶杯,过夜的凉茶缓缓注入杯中。
“我没什么好和你谈的,”胡翟站在他身后咬了咬嘴唇,忍着不说让他别喝冷茶,“我和魏鹤铭约好了,要早点回去。”
空气凝固了片刻,咔嚓一声,江奕涵手中的茶杯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约好的?”他慢慢地回过头来,不敢置信般又重复一次,“你们,约好的?”
“是啊,”胡翟耸了耸肩,眼神里带着点不屑,“利用完好港口就跑嘛。我还以为到堑北能有多好呢,原来也不过如此,还不如在东宫的时候舒坦。”
他掠过江奕涵那只受伤流血的手,微微仰起下巴。
江奕涵面色冷得吓人,眼中却卷起滔天怒火。他逼近几步,“所以,你为了那些所谓的荣华富贵要回到汉盛?你知道魏鹤铭会怎么对你吗?”
高大的阴影完全笼罩在胡翟身上,逼得他几乎窒息。
“没办法呀,”他歪头笑笑,露出一点雪白的齿尖,纯良无害,“我也是最近才发现,好像还是皇帝更威风一些呢。”
宿醉后的头嗡嗡作响,一抽一抽地泛疼。江奕涵不由扯唇冷笑,“怎么,你也想去当魏鹤铭的妾?”
“我这个姿色,还有……”胡翟一顿,咬着牙说下去,“还有,活儿,怎么也能当个嫔妃吧。”
他这话烧断了江奕涵最后的一根理智,彻底把他激怒了。
只是眨眼之间,江奕涵就用力将他搡到了桌子上,二话不说去扯他的衣服。
胡翟背摔得生疼,惊叫一声,自然拼力抵抗。两人挣动间,案桌上的卷册、墨笔、砚筒稀里哗啦地掉下去,全部摔成不堪入目的混乱。
他两只手腕被江奕涵扣着动弹不得,衣服都被扯乱,简直像个卑贱的花娘般任人肆意妄为。
直到江奕涵冰凉的手指触到他脖子上的狐围,胡翟终于全身弓起,崩溃地大喊出声:“江奕涵,我恨你!我恨你!”
我恨你!
这叫喊宛如雷霆般炸开在耳边,把江奕涵劈得动弹不得,这才看清胡翟满眼的泪光。
趁着他这一瞬间的愣神,胡翟用力推开他,粗喘着整理好衣袍,白皙纤瘦的手腕上有清晰的红色指痕。
江奕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做的这一切,他微微摇着头,嗓音哽住,“胡翟……你说过,不会后悔的。”
在汉盛宫墙的南角下,在光线昏暗的酒楼里,胡翟曾笑吟吟地说过,“‘只有和世子在一起才是最好的。’”
“那时候……那时候我还太小了,什么都不懂。”胡翟直接打断他继续回忆,万分悲切地摇头,“江奕涵,这些年谢谢你。”
他们曾有多要好,并肩走过多少岁月,抵挡世间残寒。如今四目相对,只有万水千山拔地而起,仿若千山暮雪,冷雨潇潇,仅剩利落的一刀两断。
殿门大开,初春寒风飕飕灌入,那抹身影已经毫不犹豫地走远。
远远的,能听到年轻兵卒惊慌呼喊“胡大人”的声音。片刻后,小岳扑入门来,张皇失措地喊:“王爷!不好了,胡大人他真去牵马了,他说要去——”
他看到自己王爷脸上的神色,嗫嚅着住了口。
春风料峭,将江奕涵吹得双目赤红。他慢慢地阖了眼睛,哑声道:“让他走。”
【第二卷完】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