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抓住了。
这回逃不掉。
一条绛紫色大蟒沿着他苍白细瘦的脚腕攀爬而上,滑腻冰凉的蛇身上有着大理石般硬朗的花纹。
蟒蛇牢牢将他禁锢,缠绵地将蛇头绕过他肩膀,耳鬓厮磨,如同与伴侣亲昵。随后,大蛇慢慢撩起眼皮,露出一双赤色猩红的竖眸,嘶嘶吐出嘴中细长分叉的蛇信子道:“时限到了。”
随着它这句审判,脚下的平地突然碎裂,失重感攫住他的五脏六腑,带着他猛地坠入无边黑暗之中——
胡翟猛地睁开双眼,浑身冷汗涔涔,浑身酸软无力,盯着房梁许久没回过神。
旁边忽然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要喝点水吗?”
他扭过头去,有些惊愕地瞠目,“……是你。”
晨光中,玉泉禾的老板娘垂着头为一张扇面刺绣。她手指间勾着粉色的线,半枝灼灼的梅花在纯白团扇上开得正盛。
他们所待的地方是玉泉禾后面的小院,屋子虽小,却布置得非常整洁,有着很浓的烟火气。
“是那匹红马将你带来的,”女子绣完最后一下,利落结绳,将桌上的瓷杯递给他,“你完全没了意识,发热整整一天一夜,烧得都开始说胡话了,把我们都吓得不轻。”
屋顶轻响了两声,似乎有南归的鸟儿振翅飞去。
“……多谢,”胡翟一张嘴便意识到自己嗓子嘶哑得可怕,接过水来一口气喝掉,“麻烦你们了。”
他迟缓地发现脖子上缠着层层纱布,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摸,随即脸色大变,“你方才说一天一夜,那今日已经是……”
“仲春一日,”老板娘抬起头,目光明明落在胡翟脸上,却显出一片空茫茫,“真快啊。”
“仲春一日……”胡翟喃喃地重复一遍,“那就是说,已经过了月末?”
他心里重重一沉,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奈何高烧过后的两条腿软绵绵同豆腐一般,脚才一触地就险些直接跪下去,不由轻哼了一声,勉强又强撑着坐回床上。
他犹豫一阵,拐弯抹角地问:“近来,汉盛……可有什么消息吗?”
汤泉店紧挨着两家驿站,也是南来北往、交换信息的重要场所,胡翟忍不住抱着一点希冀向她打听。
“汉盛?”老板娘轻蹙眉头,方才还很温和的口气明显冷下去许多,“应该有什么消息吗。”
是了,就算是魏鹤铭真的将爹娘和阿兄挖出来鞭尸,这种消息又怎么可能这么快传入堑北?
胡翟用力咬着嘴唇,脑海中焦灼地幻想着各种恐怖的画面,直到舌尖尝出了浓重的铁锈味都不肯松开。
他已经退无可退,退无可退……
胡翟想清楚了,利落地伸手去拿桌上的包袱,“我必须要走了。我也没带什么别的值钱东西,只能留下些碎银给你们……”
“你要走,要去汉盛?”老板娘平静地问,“堑北王也同意了吗?”
“你怎么知道——”胡翟下意识地反问,又堪堪止住话头,暗自恼恨自己一时的嘴快。
“不必堂皇。我只是摸出了他中指那枚可以号令北盛军的银环,”老板娘微微一笑,“虽然他还戴着狼皮手套,可自从失明后,我便对这些事变得很敏感。”
胡翟闻言讶然看去,见她那双柔美的眼睛里果真一点光芒也没有,宛若两颗透明的玻璃珠子,泠泠地泛着光。
不等胡翟接话,老板娘已经又问了下去:“你们是吵架了?”
‘吵架’这个听起来不轻不重、还带着些孩子气的词在胡翟心里戳了一下,立时弥漫开无尽的酸涩。半晌,他才苦笑着慢慢地点头,“是,是吵架。”
是那种江奕涵要派暗卫追杀他的‘吵架’,是恨不得亲自手刃他的‘吵架’,是永远永远不会再和好的‘吵架’。
他们本该并肩做解语花上最相配的那一对,自此却一分为二,站在了完全的对立面上。
“人总是这样。在一起时彼此生厌,分离了却又各自怀念,怀念时想要相见,见了面又要恨晚。”老板娘轻叹道,“一辈子才多短,哪有功夫让人如此蹉跎呢。”
胡翟怔怔地听着,许久,才牵起唇角凄怆一笑,“只怕……只怕连怀念都是自作多情。”
老板娘轻轻叹气,摇了摇头,“你随我来。”
他们推了门走出去,老板娘虽然无法视物,却驾轻就熟,步子却迈得很快。
前几日刚下过雨,仲春的东风料峭生寒,吹得胡翟不禁向大氅里缩了缩脖子,只露出一双莹润的墨眸,双颊还残留着些许高烧后的绯红。
世事果真无常。谁能想到就在半个月前,他还和江奕涵在这里肆意地亲吻,无限旖旎,还在一片星子明亮的夜空下听他构想大婚的计划,满心满眼期待着一起的未来。
如今……刀剑无眼,恩断义绝,他们连点温软的残念也不剩了。
两人一路穿过卵石小径,走到汤泉店门前。
门匾上照旧是那三个歪歪扭扭到可笑的字,还是清晨时分,客人并不多,店的木门只开了半扇,能听到里面小工在木地板上跑来跑去的动静。
门前那棵修长高大的玉禾树依旧承载着无数过路人的祈愿,满树木牌和红绳在风中轻微摆动。
春雨贵如油,玉禾树枝条上已经冒了些许翠绿的嫩茬,可以想象入春时又该是怎样一副生机勃勃、枝繁叶茂的模样。
两人立在树下。老板娘的襦裙被风轻扬起。她低声道:“玉禾树祈福极为灵验,你想不想看一看他当夜写下的究竟是什么愿望?”
胡翟也跟着仰头看去。他很清楚,眼前这棵树的最高一根枝上就静悄悄挂着江奕涵那晚故意没叫他看到的秘密。
“可是摘下来愿望就实现不了了,”胡翟一双眼执着地望着树梢,嘴里却还在无力地拒绝着,“还是不要了。”
老板娘扑哧一笑,“老人家常说的死脑瓜骨就是你这个意思。你上去看看不就得了,哪用得着摘下来?”
说罢,她随口叫来一个烧水的小工,叫他拿了架长木梯来。
胡翟尚在犹豫,可有个声音在他脑海中悄声道:如今你们都已经闹到这般田地,现在不看的话,或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或许……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活着踏上堑北的土地了啊。
这点细小的声音终于击败了他伪装出的不堪一击的忠诚。
他想看,他要看看世子的愿望。
胡翟吸了吸鼻子,怀着一点隐秘的愧疚感,慢慢踩着梯子爬了上去。
随着他一层又一层地攀上梯子,凛风吹起额发,视野便逐渐开阔起来,整片湛蓝天空下的瑞阳城宛若褪色的画卷般展开在眼前。店铺,驿站,商队,马群,酒馆……
一切看起来都陌生而熟悉。
他曾满心欢喜地期待在这片土地上与江奕涵有一个美好的转折,如今却全然成了破碎的梦。
玉禾树最高处挂的木牌很少,胡翟没花什么时间便找到了成色仍旧很新的那块,拿结实的红线穿过,用背面对着他在风中微微飘动。
江奕涵的祈愿……
胡翟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他把它抓在手里,像抓住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将木牌翻转过来。
逐字逐字仔细地看过去,等念到最后,胡翟眼前已是水雾一片。
木牌上只整整齐齐落着两排苍劲俊逸的字体:
江山湖海,堑水云天。
愿成嘉礼,喜作良缘。
直到这一刻,胡翟才终于明白自己究竟有多么低估江奕涵的一句“喜欢”。
除去那些王权富贵、深仇血恨、并肩作战的附加品,从这段感情的缓慢开始到仓促结尾,江奕涵情深似海,始终都只有一个念头——拿指教余生做结尾。
他又何尝不想每天陪在他身旁,或许度过一个甜蜜的洞房花烛夜。
可这些,只能想想啊。
胡翟攥紧那块木牌抵在额头,丝毫不在乎它粗糙的毛刺已经狠狠地扎入手指,只借着肉体疼痛在一刹那间泪流不止。
该庆幸吗,幸好……幸好他解脱了自己,也放过了世子,没有拖累世子。
他实在太过悲怮,在狂风忽起时甚至来不及伸手去抓一把木梯,只一脚从梯子上踩落,木牌“啪”地一声被扯断了红线,胡翟整个人宛如失去灵魂的娃娃般骤然从树梢坠下。
急速下降中,他模模糊糊听到尖叫声。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唯独没有自己的。
怎么,是要死掉了吗?他茫然地看着泪水向上飘,有点麻木地想,这样也很好,爹娘和阿兄也该想他了……
梦中那种熟悉的失重感翻涌而上,攫住他五脏六腑向下拉扯,然后应该是无尽的黑暗,黑暗——
他用力闭着双眼,却落在了温热而坚实的胸膛中。
那人紧紧揽着他,受冲力不得不往后退了三四步。然后他胸腔微微振动,以温凉的语调对他轻声道:“险些出大事。幸好我赶上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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