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如画,西街的糖水铺子前,有一位身坐轮椅、戴青鬼面具的男子。他膝头有人在呜呜地哭泣,然而被一件外袍牢牢罩着,丝毫看不到容貌。
街上好些人都忍不住投去了诧异的目光,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能让一个弱冠的男子哭成这般悲戚模样。一旁卖糖的老头也吓得不轻,连连赔着不是。
然而戴面具的男人宛若铜墙铁壁般,严密地将这些目光全部阻挡在外,只紧紧护着身前那人。
夕阳把胡翟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他蹲在地上,纤瘦的脊背中间突出一道清晰的骨,拼力支撑着这具摇摇欲坠的身体。
隔着薄薄的外袍,有一只温暖的手正搭在他头上,轻轻安抚着。
他匐在这人的膝头,仍旧忍不住微微啜泣。过度的流泪让他有些迷迷糊糊,头脑发晕。
就在他方才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时,古州王用直接扬起宽大的外袍将他整个拢住,把他揽在了自己的膝头。
然后古州王俯下身来,手轻落在他的后颈处,在他耳边温声低语道:“哭吧,不丢人。”
几个月来日日夜夜被囚禁在寒香殿的一院四墙之中,连个能倾诉的人都找不到。眼下却在摩肩接踵的大街上被赋予能够大哭出声的权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奢侈了。
长期积攒的情绪如连绵洪水般汹涌漫过闸口,终于被古州王的这一句话彻底击溃。
他枕在那人已经潮湿一片的膝头,仿佛陷入清澈而软绵绵的水波中,朦朦胧胧地感到舒心,呼吸都变缓了许多。
“小翟,”那人拍拍他,“别睡着。”
胡翟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羞耻心这才慢慢地回笼,依旧拿对方的外袍罩着头站起身来,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说:“……得罪大人了。”
古州王的手一空,面具下的薄唇顿时抿紧抿,忽然伸手牵住他:“过来。”
两人离开前,他随手掏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钟州西市街巷极密,他拉着胡翟一直走到人迹罕见处才停下来,二话不说地伸手摘掉了青鬼面具。
刹那间,天地间最后一点淡金色的余晖洒在他面上,以高挺的鼻梁为界,明暗有致地切割出他如玉般俊美无俦的面容,眉目俊朗。
那双形状优美的薄唇轻轻一动,用本身清逸的声线道:“小翟,是我。”
在方才胡翟哭出来的那一刻,这几个月他心中郁结下的痛苦和挂念刹那都通通化作了东流的水,一去再也不返。
他从未信过的那番说辞,终于在亲眼看到胡翟后彻底成为了轻飘飘的狗屁不是。
自胡翟走后,他饮酒受寒,腿疾复发,足足有三个多月无法下地行走。他审问小岳,派人去捉拿悬红榜那名威胁胡翟的杀手,将事实一点点地拼凑完整。
可那句带着哭腔的“我恨你”仍然不断在午夜梦回时折磨他,让他无法喘息。江奕涵一度觉得自己陷入了怪圈,不断思索着为什么胡翟宁愿去独自承受?为什么他不能全然信任自己?
……
如今胡翟就站在他面前,却把这一切全都忘了。
当对方摘下面具的那一刻,仿似天际浓云微散,暗夜混沌中忽然辟入了一道闪光,脑海中有些既定的模糊碎片就渐渐拼凑到一起,主角都是同一个男人。
时而是他为自己套上小氅,转眼又是他弯下腰来温声道歉,随后一帧一帧,仿佛走马灯一般,他将自己抱在怀里揉着肚子,他轻轻的一个吻,他生着气将自己摁倒在桌上……
最后一幕,自己翻身上马,流着泪离开。
“……世子……”
胡翟急促地喘气,被迅速涌回的记忆搞得混乱不堪,嘴唇开阖几次,终于磕磕绊绊地叫出声。
“魏鹤铭给你下了药。”江奕涵笃定道,怒火中烧地闭了闭眼,“那日我便觉得有些不对……你还能想起多少?”
“我,我也说不准,”长期服药的脑子如生锈一般,让胡翟几乎搞不清现实和回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们从前很要好,对吗?”
从前。
心尖被快且利地扎了一下。江奕涵对上他茫然的双眼,唇畔不禁泛上一丝苦笑,“是。不然我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胡翟看出他的表情有些勉强,不禁开始纠缠自己的手指,“后来是我做错了什么……然后分开了,然后……”
他艰难地回想着,却感到一阵头痛袭上来。
“你没做错什么,”江奕涵打断他,“是我来得太晚了。”
忽然,小巷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来人明显武功高强,江奕涵立刻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迅疾戴上了面具。
不知面具上动了什么手脚,下一刻,他便又恢复了那个粗气的中年声音,“石大人竟能追到这里。”
石珉看一眼胡翟,迷了眯眼,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问:“古州王可知道私自带贵妃离宫是多大的罪过吗?”
“哦?”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微微一颤,似乎是在笑,“石大人在威胁我?不过我带贵妃离开的……好像是蟠桃园吧。”
石珉不与他争无用的口舌之快,“快入夜了,轿子已经在外候着,贵妃和大王都速速回宫吧。”
“我就算了,都还没来得及找找乐子。”古州王啧了一声,懒洋洋地摆摆手,“多谢贵妃陪我这一下午了。”
说罢,他最后看了一眼胡翟,转过轮椅便向另一头去。
胡翟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等石珉连连催了两三次,才转身上轿。
那厢,江奕涵沿着小道行了不到半柱香时间,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他身边。暮色四合,他起身上轿,车夫利落地将轮椅搬进了车厢后面。
“胡翟怎么样?”
“不知道是什么药,”江奕涵摘掉面具,忍着疼痛将腿伸展开,只这点轻微的活动就已让他额角浮出冷汗,“得想个办法先给他断了。”
穆远贺拧了拧眉,应了一声,没再问下去,“魏朗烨已经在皇陵候着了。”
马车哒哒地向前行去,两人又压低声音详细谈了一阵如今堑北的局势,等到达皇陵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他们并不从士卫严防的正门进入。山后有一处隐秘的暗道直通守陵人的院落,是方便山洪或划破时便于里面的人逃跑的。
穆远贺上前用力推动了一块外表普通的巨石,地面隆隆作响,很快便显出一条暗道来。
沿着石阶下行,摸黑走了一阵,很快便能察觉出坡度正渐渐变大,转而慢慢向上爬。
中途穆远贺在后面问了他一次:“能坚持吧?”
江奕涵回答得很快:“没事。”
不多时走到路的尽头,江奕涵抬手用力推开柴房地上的木板,魏朗烨已经蹲在旁边贼兮兮地笑起来:“看来咱们江大世子今日玩得很尽兴呀。”
说着,他伸出手来拉了江奕涵一把,“小翟怎么样?”
江奕涵才简单解释了两句,魏朗烨已经气得碰碰碰用力砸桌子:“真不愧是魏华亲手培养出来的,也是个畜生!”
“小点声,”江奕涵冷冷横了他一眼,“一会把孩子吵醒了。”
他刚说完,柴房的门就被从外推开来。方才他们提到的婴儿正被人抱在怀里,他穿着一身乳白色的小衣服,露着白花花的两瓣小屁股,葡萄似的大眼瞪得溜圆,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宛如神兵天降的男人。
“天泽今天下午睡得早,”女子笑着对他们解释,“可能是知道你们要来吧。”
魏天泽不安分地蹬着小短腿,一窜一窜着地朝三人张开小手,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哎哟哎哟——”魏朗烨乐得不得了,凑上去刚要抱,却被小婴儿看都不看地一脚踹开,忍不住忿忿道:“和你爹一个样儿。”
“提魏鹤铭做什么。”江奕涵蹙眉,伸手利落地把魏天泽抱到自己怀里,“来,跟叔父玩。”
魏天泽趴在他肩头得意着朝魏朗烨笑,但只有表情是开心,却什么声音都没有的。
他终究没能被自己的父皇所容纳。今年元月,魏鹤铭假借一场大火让他“死去”,连魏诗雨都被蒙在鼓里,至今对魏天泽愧疚不已。
好在魏鹤铭还算良心未泯,当夜派暗卫将魏天泽交付给了在皇陵守墓的婢女,让她只作平常人家的孩子养大,此后便再也不闻不问。
几人转到了主殿去。即便是主殿,依然简陋得不像皇室之地,桌上只点了两根白烛,可想而知那些自愿来为皇上守陵的女子后半生该有多么凄惶。
魏朗烨挑了挑烛火,嬉笑的神态全部消散而去,“马上能为娘亲平复冤情,你真的不与我们一同回去吗?”
女子手里正缓缓捻着一串佛珠。她仰起面来,长久苦守在这个小小的院落中,连当年那个在雨夜中惊慌失措的丫鬟眼角都已出现了细密的纹路。
翡玉静静地摇了摇头,“我只求慰藉娘娘地下之灵,唯愿下半辈子也在这里陪着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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