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很快被人拖下去。若非地上仍旧残留着一滩粘稠血迹,几乎没人敢相信方才发生的一切。
而这位胆敢在宴上重伤朝廷官员的古州王正悠然饮尽香茗,随意将瓷杯放回桌上,转过轮椅,利落道:“走。”
胡翟被他反手握住掌心,跌跌撞撞地跟上前去。
这一次,身后仍旧喧闹无比,他却没有回头。
上座太热闹,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离开。夏季傍晚,和风吹过,头顶树叶沙沙作响,天际落日时连绵的霞云一层淡紫压一层金黄,蜜蜂在花树间嗡嗡地低鸣着穿过,舒适而惬意。
轮椅压过软绵的绿草,路过一棵石榴树时,古州王忽然伸长胳臂摘下一朵红彤彤的花,捻茎在指尖轻轻转动着,“你还拿这花汁染过指甲……”
这话说到一半,险险止住。身后推轮椅的胡翟却丝毫没发现端倪,见他侧过脸来,只茫然道:“我们要去哪里?”
“当然是由贵妃来定。”古州王随手将那花收入袖笼,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戏谑,“我是头一回来汉盛,忘了吗?”
是啊,他是远道之宾,自己才是东道主。胡翟这么想着,心中却泛上丝丝怪异之感,好像把有什么事弄错了。
两条岔路从蟠桃园门前展开,胡翟下意识地选了与来时相反的那一条。在门口看马的小厮正欲上前阻拦,却被古州王倏然一个转头硬生生定住了脚步。
两侧绿树成荫,蝉鸣声不断,草间时而传出青蛙的叫,两人虽然不说话,却反而衬得静谧。
清风拂面,带着草木的香气。胡翟慢慢推着轮椅,内心久违平静下来,那种长时间的茫然和空洞好似被填补,久飞的鸟儿有了树枝栖息。
什么都不必担心……同这人一直走下去就好。
胡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赶忙加快步伐。
又走了一阵,路渐渐变宽,能听到不远处有喧闹的人声。
一辆漆黄的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眼前豁然开朗,这条岔道连接着大路,两人原来已到了钟州西边的市上。
街上接袂成帷,正是晚膳的时间,身旁一家面铺外腾腾冒着白气,店老板肩头搭着一块巾布,正满头热汗地大声招呼着。
面和骨汤的香味随风而来,胡翟的肚子懂事地咕噜了一声。
一下午林林总总就吃了些桃子,也怪不得他饿。
古州王收回看向酒楼的视线,“……吃面?”
“不了,”胡翟舔舔嘴唇,颇有些可怜,顿了顿又解释,“我,我没钱。”
——不是不想请他吃,实在是浑身上下连半文钱都掏不出来。
“贵妃连月俸都没有,”古州王瞥了他一眼,自己转了轮椅向面铺去,“还是给人欺负得全罚了?”
胡翟赶忙追在他身后,疑惑地蹙起眉头:“月俸是什么?”
恰巧面铺老板大声招呼他们,古州王并没有听到他问的这句话。
古州王对老板道:“两碗刀削面,一碗要多放肉。”
面店虽小,胜在收拾得干净。店铺的生意很红火,两人进去时只剩了一张桌子,胡翟帮着古州王安置好了才坐到他对面去,犹犹豫豫地凑近了小声说:“我是真的没钱。”
古州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哑然失笑:“算我请贵妃的,行不行?”
两人一个戴着面具,一个男扮女装,实在不难引人瞩目。这么会功夫,有几个人的目光宛如黏在了他们桌上一般。
片刻,两人的面端了上来。古州王直接将加了大片牛肉的那碗推到胡翟面前,不等他开口,先吃了一筷子自己的。
胡翟只得闭嘴,不再提换回来的事。
他实在是饿了,呼噜噜一会便吃下去半碗。店铺里人多,他额角冒了汗,脸颊都热得泛红,干脆动手把裙袍的袖子全挽了起来,露出两只白皙光洁的手臂。
今日胡翟穿的是所有裙袍中最保守的一件,但也只堪堪停留在不露肉的程度,低头时便能看到一小片如凝脂般的胸膛。
古州王忽然伸出手去,帮他捻起因薄汗腻在脖颈间的一绺乌发,“你该把头发盘起来。”
胡翟嘴里还有面,只呜呜囔囔地“嗯”了一声,等全咽下去才说:“皇上不让的。”
古州王面具下的双眸顿时划过一丝冷冽,“他还不让你做什么?”
从斜对面一桌的角度望去,那手完全将胡翟的脸和胸膛遮住了。一群人再对上那张恐怖的青鬼獠牙面,只得讪讪地收回目光。
“嗯……可多了,不让我出寒香殿,不让我挑食,不让我自己选衣服,不让我自己睡……”
胡翟一样一样地数着,每说一件,对面那人的脸色便沉下去一分。
“你把自己当成人质来典当那些荣华富贵,”古州王看似淡然无波,实则左手已经快将轮椅扶手生生捏碎,“就是为了当只金丝雀?”
“我……”
“为了那些,别人怎么羞辱你都无所谓,是不是?”
胡翟愕然地抬起头来,隔着面汤的袅袅热气,刹那间竟觉得对面的人无比熟悉,和梦里常出现的那张模糊面孔完全相符。
心里忽然泛起酸软的疼痛。他怔怔地望着那张青鬼面具问:“古州王,我们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过?”
彼时,仙桃宴上正有水袖轻舞,乱花渐欲中,舞姬柔软的腰肢在暖风中轻移微摇,像一尾尾灵活的小鱼。
石珉快步穿过一张张宴桌,目光在尽兴的人群中敏锐梭巡着。然而他从席头走到席尾,仍不见那抹熟悉的红色身影。
不止他不见了,还有古州王。
石珉在末席停住脚步,重重拧起眉头,在思索了一阵后快步走向桃园门口。
门口一群负责给主子看马的小厮正嘻嘻哈哈玩着花牌,冷不防被石珉提溜着领口揪起来一个,全都吓得面色发白,连连喊着石大人求饶。
“闭嘴,方才有没有人出去?”
那人被石珉扯得后脚离地,哆哆嗦嗦道:“好,好像是有,运桃子的……”
“我说的是客人!”
“大人,”旁边一个小厮颤巍巍地禀报,“奴婢看到了。约莫一个钟头前,一个穿红裙的女子推着一个坐轮椅的,轮椅上那个大人还戴着面具……”
只听过一半,石珉就眼前一黑,“他们朝哪儿去了?”
待小厮指了方向,石珉立刻翻身上马追去。他摸了摸袖中那枚瓷瓶,心头敏感地浮上阵阵不安。
今日,胡翟还没吃药。
花开两朵,各表一方。出了面店,夕阳已经融化作金溪,缓慢流淌在大街小巷,点缀得五金铺子闪闪发亮。
胡翟看得有点发痴,直到轮椅滑走才恍然回神,急急忙忙地追上去,却见古州王在一个摆摊的老妇面前停了下来。
方才脱口问出的那个问题,古州王并没有回答。
“你要买什么?”
摊铺上的簪子和小首饰琳琅满目,胡翟干脆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这个怎么卖?”
他随着那人修长的手指看去。那是一只很朴素的簪子,通体青蓝,只在顶部雕了一朵秀丽的兰花。
老妇笑眯眯地回答他:“十文。”
堂堂一个州的大王,用这种簪子好像……太素雅了?胡翟犹豫了一下,小心道:“那只乌木的更好看吧?”
古州王瞥了一眼,只道:“蓝色看着清爽。”
他随口一说,胡翟却猛然想起了回忆中某个人的话。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人的脸竟好似比往常清晰了一点,眉眼有了模糊的轮廓……
他正发愣,古州王已经将钱递了过去,将那枚簪子塞到胡翟手里:“试试。”
“给我买的?”胡翟不由一惊,仰头看着他,“不行不行,平白无故的,我不能收。再说,再说……我真的用不到。”
古州王微蹙眉头,直接将他转了个身蹲在自己面前,万分熟稔地将一头散乱乌发全部纳入掌心,几下理顺,利落地挽出了一个整齐的髻。
那只青蓝色的簪子穿过他乌发,稳稳地固住。
胡翟只感觉方才满头的沉重都轻快了许多,闷了许久的脖颈吹到了傍晚清凉的风,舒服极了。
摊旁的另一对男女都看愣了,姑娘小声地嗔道:“你看人家!……”
古州王也听见了,颇有些得意地轻哼一声,问胡翟:“怎么样?”
“你比我宫里丫鬟扎得还好!”胡翟眼睛一弯,像两个月牙儿,“谢谢呀。”
“……”
古州王二话不说转着轮椅走开了。
“哎——”胡翟蹦蹦跳跳追上他,“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你很盼着回宫?”
胡翟轻轻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就怕皇上发怒。”
被关了这么久才放出来的鸟儿,怎么会眼巴巴盼着再回笼子里去。况且,他很喜欢和这人待在一起的感觉……
路边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胡翟扭头看去,原是一群孩子在糖水铺子面前嘻嘻哈哈地笑闹,一个老头正边扇着旧蒲扇边无奈地驱逐他们。
古州王沉默半晌,忽道:“老伯,要五根兔子糖。”
“哎,好嘞。”
那老头看了两人一眼,放下蒲扇,熟稔地升起炉子打糖稀。甜味蹿出来,一群孩子也不闹了,个个脏着小脸眼巴巴地往锅里瞧。
“您好久没来了,”那老头边吹气边抬头对胡翟说,“以往您每年年庆时候都来买糖,大概……是从去年没来的吧?那位大人怎么没陪着您?”
古州王微微抿紧了嘴唇。
胡翟满头雾水,很是茫然地问:“您见过我?”
他的确对这间糖铺也似有若无的有些熟悉感,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起来。脑海中只有许多模糊的碎片,却始终无法拼凑。人群、灯光、烟花、城楼、头颅……
“胡翟。”
他忽然一哆嗦,发现老头已经将糖果递到了他面前。
一只金色的,惟妙惟肖的兔子,散发着甜甜的诱人气息,宛若金蜜。
“……小翟,”古州王抓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旁边四个小孩也砸吧着糖仰头看他。
胡翟茫然地摇了摇头,却有泪水滑下面颊,濡湿一片。
“为什么我会哭呢……”他无措地拿手背擦着眼睛,“为什么要哭……”
“小翟——”
“怎么办……”胡翟终于崩溃地蹲下来,两手紧紧地捂着脸,“我好像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我怎么也想不起来,怎么办啊……”
他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放声大哭起来。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