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小蝶振翅从田间穿过,胡翟拿手背顶了顶额上宽檐的草帽,有微凉的风刮来,把薄汗吹干。
田野中翠绿一片,不知不觉已到了九月,水蓝的天看起来都比往常要更加辽远。
“摘这些便足够了,”阿碧动手理了理筐子中的一大捧茭白和蜜枣,“早些回去吧。”
田地距驿站有一炷香的路程,好在景色悠逸,也不觉路途无聊。
绕海而行时,有鸥鸟扎猛捕鱼,快得像一道白箭。起初看的时候胡翟还会惊愕,如今也成了寻常景色。
他拎着自己的竹编大草帽,背着一筐还粘带泥香的作物,两只袖子挽得高高的,穿得素净,同在这海边村落里生活的那些少年郎没多大区别。
“王爷一定也看出来了。”阿碧忽然转头轻声道,“这样躲避的话,心里会舒服些吗?”
足足半个月,胡翟白日里跟着她采摘新鲜作物,回去便和魏天泽一直待到睡觉点,连她们这些置身之外的人都看出了端倪。
涛声依旧。胡翟侧过脸,看到她眸中寡淡的神采,有些怔然:“阿碧姐,你恨刘荥吗?”
沉默。两人的影子一高一低,相伴着往前寸寸挪去。
“说不恨是假的,但不如说更恨自己浪费的那些时间。”阿碧看向身侧那片无垠的海面,伤疤被照得清晰可怖,“小翟,有些东西你现在不抓住,可能就会像流沙一般随风飘走了。”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驿站屋顶蓊郁的冬青树。
“我……”胡翟不自觉攥紧了筐子的系带,“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从来没有一个人那么肯定自己会陪着我一直走下去,为此甚至不惜采星摘月,却什么都不肯说。但是我欠他那么多,又根本拿不出相同分量的东西来报答他……”
他像不小心摔碎了瓷碗的小孩子一样,焦虑地碎碎念着。
“好了,这些事情哪能一分一厘地拿尺子去量得清楚呢?”阿碧宽慰地摁上他肩头,柔声道:“有时候考虑得太多,就没办法走下去了。”
一路聊着,正巧走到驿站前。头上忽地传来一阵扑棱棱的声响,一只熟悉的红喙白鸟正从二楼窗口跃下,振翅飞远。
胡翟看得分明,它腿上绑着一枚细细的纸卷。
这绝不是第一次了,前几日他半夜醒来,也是看到江奕涵正在悄悄从白鸟腿上取信。
究竟是什么,要这般严严实实防着他?
他咬了咬牙,快步冲进驿站,扔下筐子,也不顾对他摇头摆尾流口水的魏天泽,一路“噔噔蹬”地踩着楼梯跑上去,一把推开江奕涵的房门。
日头正好,从半掩的竹帘中透出条条金光。
“回来了。”
那人地坐在桌前,丝毫没被他弄出的声响所惊到,手执紫毫墨笔,微微笑着:“怎么这样急?”
胡翟急促地呼吸着,几步走到桌前,二话不说将他面前的宣纸揭起来,一看,上面竟画着他在枣园里踮脚摘枣的模样,几笔勾勒,却胜在惟妙惟肖。
“你——”他不禁愕然,“你怎么知道我们去摘枣了?”
江奕涵勾了勾手指:“过来,我告诉你。”
胡翟狐疑地绕过桌子,却被一把抓住,扯坐在他腿上。
“别……”他紧张地僵住身子,直到确认自己大部分重量都靠在江奕涵左腿上,才稍稍放松一些。
“你还是太瘦了,得多养点肉。”江奕涵松松揽着他的腰,在他耳后亲了一下,“是那位送奶的妇人告诉我的。”
胡翟耳尖麻酥酥的,微微别开头,“我还没洗澡呢。”
“草帽画得像吗?”江奕涵笑吟吟地又亲了一口,把他手中的画再次展开,“我就照猫画虎,涂鸦之作。”
“帽檐要再宽一些……”胡翟正认真地比划着,忽然惊醒,顿了顿,扭过头看着他,“世子,刚才我在楼下看到白腹琉璃鸟了。”
江奕涵眸光一闪,“嗯,白腹琉璃是堑北的国鸟,很常见。”
“原来如此。”胡翟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那腿上绑着信纸的也很常见吗?”
顶嘴的小孩大概就是这幅表情,江奕涵想。嘴巴抿得紧紧的,明明是有点委屈的神色,偏还轻蹙着眉心,悄悄攥紧拳头给自己打气。
“是敬子辰的信,商量一点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江奕涵单腿将他往上颠了颠,“小翟担心我?”
“你什么都不肯告诉我,”胡翟忽然浑身泄了气力,眼里寂寂的,“我有什么好担心?”
他回过头去摆弄着那张画,肩膀耷拉下来,看着孤孤单单的。
身后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随后,一张崭新的信纸递到了他手边,字不多,言简意赅,的确是敬子辰的风格。
胡翟打眼一扫,几乎愣住了:“魏鹤铭发兵了?”
江奕涵颔首,“十日前在玉苏雪原爆发了一次小规模战役,大概只是试探。”
“是为了……魏天泽?”胡翟翻来覆去将那信看了两三遍,知道目前事情仍在可控制范围内,稍稍安了心。
江奕涵冷冷一笑,“为维护他身为汉盛君王的尊严。年初时钟州百废待兴,如今大都修补完毕,他空出手来,肯定会处置背叛他的人,我早有预料。”
是了,魏鹤铭亲自抛弃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再这样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
“我们不会输,对吗?”胡翟坚定又紧张地看着他。
“不仅不会输,还要脱离汉盛的囚困,让堑北彻底独立。”江奕涵面上一派俊朗闲逸之色,“我断不会拿罪臣贼子的身份来娶你。”
胡翟点了点头,将那封信还给他,“那世子还有别的想告诉我吗?”
江奕涵疑惑地挑了挑眉。
“比如……这个?”
胡翟忍不住直接拿手在他右膝上捏一把,果然看到江奕涵的表情狠狠扭曲了一瞬。
“你真是个——混蛋!”胡翟气得口不择言,“你还想瞒多久?每天晚上我都等着你来亲自告诉我,结果发现根本就等不到这一天!”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江奕涵喉咙微哽,“所以才成日地躲着我?”
“早在魏朗烨他们走之前就知道了,再加上屋中那夜夜浓郁的药味,怎么可能还没察觉出?”胡翟恼恨地蹲下来去掀他的袍子,“快给我看看。”
江奕涵没有反抗。亵裤挽上去,顿时暴露出一条满布伤痕的小腿,间杂着针灸留下的痕迹,膝盖处甚至还有未完全愈合的刀口。
“怎么会,”胡翟一下子愣了,蹲在地上,连手都在发抖,“怎么会这么严重?”
江奕涵闭了闭眼,“去年醉酒在雪中睡了半夜,醒来后顾安说膝盖中有积液,不得不切开全部放掉。”
胡翟狠狠咬着嘴唇,等尝到了血腥味才肯松开,“都怪我。”
“怪你什么?”江奕涵声音低哑下去,“你既然知道了,想躲开也是正常的。”
这话胡翟听得奇怪,微微蹙起眉,“我的意思是,那时候不该那么任性地离开你……”
江奕涵定定看了他许久,忽然苦涩地笑了笑,“小翟,你到底明不明白?万一情况再恶化下去,或许我整个下半生都要坐着轮椅度过了。”
“那又如何?”胡翟闻言很快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就像之前那样,想去哪里我都推着你就是了。”
他什么都不怕,眼里窝着两团无畏的火。
那火常年不熄,从七年前一直暖融融地燃到现在,他既看着,也被罩在其中紧紧暖着。
江奕涵呼吸逐渐粗重,一把将他拉起身来,“……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胡翟二话不说,低头狠狠一口咬住了他的嘴唇。
与那年在海边的第一个吻一模一样,他像只小兽,又啃又亲又舔,百般折磨自己的爱人,直到气喘吁吁,不得不稍稍分开。
“从前你要送我出宫时,也是这么说的。”胡翟定定地看着他,“而我做了那个选择,至今也没有后悔过。
“开始到结束,乌发至雪鬓,从来没有旁人,只有你。”胡翟顿了顿,有点羞怯地紧紧抱住他肩膀,妄图把自己藏起来,“不管怎么样,不管你变好变坏,我……我都想和你一辈子。”
江奕涵怔了半晌,忽然牢牢收紧胳臂,力气大到微微颤抖,几乎要将胡翟整个人纳入自己的躯体中。
他胸口一片暖热,喉咙发涩,“那日下棋欠我的要求,现在便兑换了吧。”
胡翟两臂交叠,也紧环着他的腰,闷在他怀中,静静点了点头。
“以后谁都不要再悄悄地隐瞒苦痛,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自己强行顶上去。”江奕涵轻声道,“不要替对方考虑那么多退路,否则只是平添苦楚。”
“我答应你,”胡翟的声音埋在他衣袍里,瓮声瓮气的,“再也不会了。”
半掩的门外,上楼前来叫他们用午膳的阿碧笑了笑,转身离开。
庭院里,阳光灿灿,一池荷下,红鲤静悄悄摇曳着纱似的尾巴,潜游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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