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东莱博议》这处对句你都写错了?”
江泽坐在木桌上,两根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宣纸,眉头蹙起,毫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蠢。”
已经下学了,此刻学堂里除了他俩空无一人。
林一白着脸被他按住肩膀,连踮起脚来抢一下都做不到。
江泽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整日在王宫里吃香喝辣,理所当然比他高出一个头,从前就靠气势压着他,如今更是肆无忌惮,任谁都看不出林一才是年纪更大的那个。
“还给我,”林一抿了抿唇,“那是我的东西——”
话音未落,江泽骤然松开手,那张纸慢悠悠飘到地上,末尾有一个朱笔批的“良”。
“你前几晚又下地做农活了,是不是?”江泽迷了眯眼,一把扯住他手腕翻过来,“看看这一层茧……就这样,你还想参加乡试?”
薄薄的夕光下,那纤细的五指因为长时间握镰刀而破皮红肿,好似马上就要拥有农人那般粗大的骨节。
林一从未觉因此而羞耻,可眼下被江泽白皙修长的手一衬,忽然就觉得难堪起来,恨不得把自己整个藏起来。
他奋力往回抽手,“我参不参加乡试……用不着你管!”
江泽猛地松劲,林一差点把自己摔了个大马趴,却又被他一把扯住衣襟拉回来,几乎脸贴着脸地威胁:“你再说一遍?”
他饱满上翘的眼角满含怒意,衣袍上淡淡的熏香悄然潜入两人呼息之间,林一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垂着眼睛咬牙死撑:“我参不参加——”
“滚,”江泽用力把他搡到一边,跃下课桌,居高临下地冷声道,“还真当我稀罕是吧。”
江泽这回是真动肝火了,回到宫里才发现自己连书袋都没拿,今日的课业自然也没法做了,干脆窝着满肚子火躺在床上。
想想林一他就气得要磨牙。这么多年了,照旧死性不改!一到农忙时就一天连着一天告假,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家里有几亩地还是怎么?
十八年纪了,今年秋天的乡试再考不出来,他不就要像他爹娘一样,终生背朝黄土?什么入仕为官,什么高官厚禄,白读这些年书,全成了大梦一场!
这么大年纪了,明明脑瓜子也不笨,怎么就算不明白其中利益得失呢?
“林一,”江泽气得两只脚在半空乱踢,“你这蠢驴蠢驴蠢驴——”
“泽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做什么呢?”
江泽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楚楚可怜地喊了声:“爹爹!”
胡翟渐渐走近,十年过去了,他身上多了点养尊处优的丰腴,一身碧蓝袍子,眼睛仍然明澈,时常带着天真的欢喜,一头如瀑乌发不掺丝毫斑白。
胡翟坐在他床边,声音柔和,“晚膳都不用了,躲在屋里生什么闷气?”
江泽对林一自有一套,对旁人又是一套,抱着胡翟的胳膊撒娇,“我是替爹爹想事儿呢,前几日爹不是说没地方建钱庄吗,咱们把西颖村前面那块地挖了怎么样?”
胡翟看他眼睛眨巴眨巴的,心里好笑,“说什么呢,那块不是林一家的吗?”
“是呀,爹爹你看,”江泽狡黠地掰着手指给他点算,“那块地面积大,土深,向阳,风口小,后有山前有河,岂不完美?”
他想明白了,要制止林一干农活,必然要从源头处理——把那块地弄没了不就行了?
不用多想,胡翟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又在乱动心眼,当下用一根手指把他的脸推开站起身,“行啦,快点出来,有你爱的烧鹅。”
次日,江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到学堂仍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对谁都能笑上一笑,招呼一声,偏偏坐到林一旁边的时候整张脸都冷了下来,半个字都不说。
除了林一,学堂里没人知道他是王爷的儿子。可偏偏就是这个林一,最能惹他发火。
江泽越想越气。
旁边的林一踌躇了半晌,终于把他昨日落下的书袋推过去,“那个,我帮你写完了,你要是不放心的话——”
刺啦!
江泽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毫不客气地将人晾在原地。那只细瘦的手坠在半空,放下也不是,举起来也不是。
一整天,江泽没同他说半句话,倒是和前位的姑娘谈得很欢,从最近流行的服饰到小说戏文,侃天侃地,无所不聊,把林一听得发愣。
他们说的这些事,同自己平日的生活毫无瓜葛。
明明就坐在江泽身边,却觉得有道鸿沟将他们骤然隔开来。
下学的时候,林一站起身,下意识地去拿江泽的书袋——以往他们一同回家,江泽总是耍赖说沉叫他背的。
不料江泽的反应更快,已经一把拎起了书袋,对前位那姑娘微微笑着,“走吧。”
他错身走过林一旁边,像根本没看见有人站在他面前一样,衣袍上的熏香味道在擦肩而过的瞬间格外浓烈,又逐渐消散。
林一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走远,心里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和酸涩。
回到家,爹正坐在院里,脸色理所当然很不好看,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从小体弱纤瘦,爹是最看不上眼的,七月又是农忙的时节,去学堂念书……对他们家来说完全是浪费时间。
林一半句废话都没有,放下书袋,换了身麻衣便往外走。
晚风和煦,短短几天,满地金灿灿的玉米已经全掰完了,他要除草、锄地,为秋种做准备。
等到叶子开始发黄,就该是乡试的时节了。林一想起先生曾私下对他说,‘你的策论和八股都不错,若是参考,很有可能中举……’
中举做官,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他想都没想过。
不,也不能说完全没想过。当初江泽理所当然对他说出入仕为官时,他也曾抱着枕头在夜里痴痴地幻想过。
可是清醒下来想一想,就凭他的身世,又能走到哪里呢?不过是在学堂里勉强算得上拔尖罢了,哪能真被江泽的话冲昏头脑。
不知道干了多久的活,直到月上中天,林一终于踩着疲乏的步子往家走,轻手轻脚地把自己冲洗干净,连烛灯都不敢点,就着月色勉强把课业完成,昏昏沉沉地倒头就睡。
接下来的几日,林一几乎把能想到的手段都使尽了,包括做江泽喜欢的饭团、塞纸条道歉、每日按时按点来学堂……
可惜无论他如何伏低做小,江泽自岿然不动,同他当日说的那句话一模一样:真当我稀罕了?
直到八月初的一天,林一穿着身竹青色叶纹短袍来学堂,料子水滑。他平日里不是穿白色便是灰色、褐色,老气横秋,今日乍然换一身颜色清嫩的,竟格外好看。
饶是江泽,抬头时眼睛也不由一亮。
他当初叫衣坊扯这布的时候就知道林一穿上肯定好看,可惜威逼利诱让林一收下后,林一一回都没穿过,连他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件衣袍。
当林一忐忑无比地走到他旁边时,江泽一动没动,只从鼻子里轻嗤了声:“哼。”
这就是翻篇的意思了。林一的心彻底放下,连早上被爹狠狠训斥一顿的失落感都消散而去,浑身轻松。
学堂放课后,江泽把他堵在座位上,目光如鹰隼般锋利,“说说吧,你错哪儿了?”
林一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年复一年看着这个不可一世的小豆丁长大,由仰视、平视到俯视自己,那张四处逢源的面具也只肯在他这里摘下。
“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林一抬眼静静看着他,“乡试……我会参加的。”
江泽的眼神闪了闪,“还有呢?”
“还有……”林一被问愣了,“还有什么?”
答应参加乡试已经是他能拿出的最大筹码了,甚至不惜在早晨与爹大吵一架,估计待会回家又得挨一顿亲戚的痛骂。
“你想好了再告诉我,”江泽有点不满地抿了抿唇,拎起书袋,“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他忽然侧过身子,“林一,你知道我以后会坐上我父王的位置吧?”
夕阳拉长了他的影子,林一不由自主地垂头看着地面,闷声回答:“嗯。”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你做官,对不对?”
林一猛地抬起头。
逆光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色,他却听到自己胸膛里的心脏在砰砰作响,像一阵风过,满田翠色跟着愉悦欢摆,猝不及防地失了方向。
江泽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又说:“这件袍子很衬你。”
这句话对他来说似乎柔和过分了,他轻咳一声,耳朵染上霞光似的薄红,转身匆匆走开。
霞光满天,林一步子轻快地回到家里,却骤然看到门前停着一辆双马香车。
他大吃一惊,三步并两步推开门,只见院内石椅上坐着个精雕玉琢的小姑娘,看着也就十二三岁年纪,单手撑着下颔,满头珠翠,穿一身广绣流仙裙,有个丫鬟跪在泥地上为她轻轻摇着团扇,连头都不敢抬。
自己的爹娘也跪在她脚边,显然被一旁的携刀侍卫吓得不轻。
那小姑娘似有察觉,敏锐地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毫不客气地问:“你就是林一?”
她的嗓音还属稚嫩,脆生生的,却带着股凌人的气势。
那一瞬间,林一不受控制地想到了某个人。
他谨慎地开口:“你是谁?”
“我么,”小姑娘笑了笑,面若夹桃,眼角细长微翘,带着点娇憨的狡猾,“是你们口中‘江泽’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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