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下)
五月二十日,天湛云清,堑北正处春夏交接之际,漫山遍野开着烂漫的花,清风从遥远的雪原吹来,携香送爽。
一大早胡翟便被摁在铜镜前,阿冉和阿碧一个为他化妆一个给他弄头发,旁边还有小玉小环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把那件金贵无比的凤袍双手奉上,阵势浩大。
“你们比我还紧张呢,”胡翟忍不住笑,“都分不清是谁成婚了。”
阿冉弯腰拿朱红胭脂在他嘴唇上轻点了几下,正朝着铜镜打量效果,蓦地鼻头一酸,“你个小混球怎么长得这么快,啊?怎么还赶在我们姐俩前成婚了呢?”
“是呀,”阿碧也微微笑着看向铜镜中绾着乌发、眉清目秀的青年,“想当初你刚去东风府的时候,还不及我们腰高呢。”
胡翟眼看两人伤感起来,赶紧笑着哄她们:“那时候在胡地吃不饱,个子也长得慢,得多亏了后来姐姐们给我做好吃的。”
“那是!”阿冉撇着嘴吸了吸鼻子,“都说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你可得牢牢记着我俩的好才行!”
说说笑笑间,吉时很快便到了,司仪前来请胡翟登轿。
按着规矩,他们在前日便赶到了八里街的这间别院,要从城西头走到城东尾,一路经百姓叩拜后才能回到皇宫成婚。
凤袍长尾金线绣红纱,迤逦拖地,得需人在后面帮忙提着才便于行走。
阿碧扶着他踏上喜轿。胡翟头戴凤冠,面如和玉,珠翠流苏在额间碰撞轻响,恰到好处的淡妆愈发显得眉目清俊,嘴上虽点了些胭脂,却一点不显女气,反衬得面似桃花,好看的叫人心醉。
出发前,他理了理鬓发,有点踌躇地问阿碧,“姐姐,我这样……瞧着雅观吗?”
“新娘怎么都是美的,”阿碧温柔地为他整好凤袍,“放心吧,保证王爷喜欢得紧。”
喜轿微微摇摆几下,出发了。他们后头另跟着六驾花轿,载着整个堑北最好的乐师团。直到上了大路,他们开始奏起响亮轻快的喜乐,胡翟终于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真的要嫁给世子了?他下意识地掐一掐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狂喜和慌张的情绪在身体里来回激荡,叫他手指发凉。
胡翟强迫自己安安分分地坐了一阵,又忍不住偷偷掀起喜轿的车帘向外望。沿街一路都是叩拜的百姓,在他们头上,鎏金的喜帐和红绸在风中舞动,彩带飘飘,浩浩荡荡相连十里,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欢庆。
他想,爹,娘,阿兄,你们看,我要嫁给一个爱我的人了,而我也非常非常地爱他。
等我带着他去看你们时,可不准不满意这个夫婿啊。
下轿的时候,锣鼓喧天,胡翟被人潮挤得晕晕乎乎。头顶有数不清的白腹琉璃鸟腾空而起,嘴里分别衔着喜糖、花生、铜钱,沿街四散,与全城百姓们分享这份盛大的喜悦。
八里街,花轿,乐师团,白鸟分的喜糖……果然和世子那日在玉禾泉说的一般样子,分毫不差。
两个化了大红腮的小花童不知从哪儿跑来,江泽一身红袍短褂,而林一穿的却是件碎花红裙,描眉画眼,嘴唇红嘟嘟,看着活脱脱一个小姑娘,头上用红绳扎着两个发髻,右边那个还被江泽扯歪了,跑起来一颠一颠的。
他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将竹篮中的桃花瓣一把把扬起洒在胡翟的袍尾,稚嫩得娇俏可爱。
两侧有竞相道贺的人群,他看到胡盛和金笑,章亭昀,魏朗烨同云沐……
脚下踩着柔软毡毯,胡翟在他们祝福的目送下,一步步朝等在殿内的那抹颀长身影走去。
就这样走过千山万水,走过岁月漫长,走过春月冬雪,走过巫山云雨。
鼓声闷响,他恍然惊觉这段距离竟如此之远,于是渐渐加快了步伐,最后干脆自己提起逶地的袍尾,在众人惊呼中撒腿跑了起来。
没有规矩,不管妆容,不顾头上价值连城的金钗凤冠,此时此刻,一如往常,他所有的目光里只承载着那个人。
近了,越近了,江奕涵唇畔含笑,有力的胳臂将他紧紧揽住,让喜袍上腾云驾雾的龙凤呈祥图完美合璧。
“终于捱过两天了,”胡翟搂住他脖子,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以后再也不成婚了,竟然还得先分开才行。”
江奕涵扑哧笑出声来,“一辈子就这一回,认真点。”
活到现在还没见过这样半路撒野跑起来的新娘,司仪被吓到胆战心颤,终于气喘吁吁地跟着跑进殿里,再一看仪式还没开始两个人就抱在一块了,他老眼一瞠,气卡在嗓子眼,连呛带咳,差点昏过去。
阿冉她们在后面看得笑作一团,反观玉嬷嬷,脸早拉得比驴还长了,过了半晌,她又忍不住跟着笑起来,赶紧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发现才放下心。
司仪找回主场,仪式进行得很是顺利。两人举案齐眉,规规矩矩地拜过天地和江父江母,随后便到了江奕涵特意吩咐司仪加的环节:抛绣球。
这本是民间才有的婚礼习俗,可江奕涵有意让胡翟更高兴些,便添了这么热闹的一项。
喜乐轻快,胡翟捏着那枚绣球,兴奋得双眼发亮,脸颊红扑扑,四处梭巡目标。
到处都是半生半熟的面孔,还有人伸着手讨,一下子竟真不知该往哪儿扔才好。
他忽然看到人群中间只差几个身位的顾安和阿冉,想了一想,故意抬手朝她的方向掷去。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仰起头看。
那绣球滑过一道红弧,忽地在空中微微一斜,最后竟被站在左侧的敬子辰轻轻松松抓在手里,举起来晃了两晃示意。
绣球本就是美好的祝愿,自然谁拿到都是好的,胡翟挽着江奕涵的胳膊,隔着人潮对他笑,有点傻乎乎的。
等众人视线移开后,一旁的周纪岑才微微低下头,温声问:“高兴吗?”
敬子辰随意抛玩着那个绣球,半晌轻哼了一声,“卑鄙。”
周纪岑勾唇一笑,将剩下的那颗喜糖剥了送进敬子辰嘴里,“你是君子就够了。”
吃酒席的时候,江奕涵自己不能喝酒,一并把胡翟也盯得很紧,谁都不敢给胡翟倒酒,一整场下来他只能委屈巴巴地坐在软垫上啃啃猪蹄吃吃鲍鱼海参,造的满嘴是油。
“对,”江奕涵懒洋洋地撑着下颔对他笑,很是促狭,“多吃点。”
——要不晚上容易饿。
直到临近暮色四合,婚宴才算结束,江奕涵从一旁侧过身子来,低声对他说:“天黑了。”
此刻本该有一场烟火的,可江奕涵怕触到胡翟心里那块尘封的疤,叫人全撤掉了。
晚风和煦,远山上有点点萤火虫的亮辉。从殿外被人群送入洞房时,胡翟的手被江奕涵包在掌心,他幸福得冒泡,没喝酒都有点犯迷糊了,好像一下子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的冬夜,那时候星子漫天,江奕涵也是这样牵着他,这么一牵,竟然就把当年那个小豆丁牵成了俊朗玉润的青年,从钟州的金丝笼中牵到了堑北的牧歌雪国,牵成了一生一世一双人。
或许真担得上好事多磨,他们守了这许多年方得云开见月明,历经千难万阻,才终于找回人间圆满。
来时的路沾满了泪和血,步步发滑,却终究是攀上来了,翻过山巅,见了明亮的月和星子。
“小翟。”
指尖一颤,隐匿在水纹里的月和星都散了去,胡翟恍然回神,眨去眼中清浅的泪光,与江奕涵交臂饮下合卺酒。
金樽泛光,桌上的红烛雕着成双成对的双喜字,轰轰烈烈地燃着。
“还记得吗?”江奕涵一字一句轻声道,“江山湖海,堑水云天。愿成嘉礼,喜作良缘。”
当年随笔写在木牌上的祈愿,经几番兜兜转转,终于成真。烛光拉长两个甜蜜的影子,他们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芙蓉帐暖,春宵一刻千金,岂有辜负道理?于是落下流苏宝帐,一夜被翻红浪,自是不必再提。
街头戏楼里那位说书先生也将醒木一拍,与台下拢声的茶客讲道:“话接‘胡不归’头回,漫天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洒了它半城,正是雪窖冰天时候,可怜这胡族少年衣衫褴褛,冻得那叫一个肌冷骨寒。这当口,忽见雪中缓缓驶来了一辆软轿,前头还悬着一六角宫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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