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她,”胡翟抿唇,“阿碧是无辜的。你想发泄仇恨,冤冤相报,我认,但是别牵扯无辜的人。”
他立在半明半暗的交界处,连影子都是纤细的。明明自己已是虎口之食,却还要惦记着旁人的死活。
眼下魏鹤铭绝没那个闲情逸致和他争论第三人的是非,身体被酒液腾腾灼烧,他两步走上前去,出手如电,刷一声便撕裂了那件价值连城的裙袍。
胡翟甚至来不及阻止,胸前薄红的绸料已经嘶拉一声碎裂开来,瞬时露出大片白皙的胸脯。
“魏鹤铭——”他惊叫,却被浓郁的酒气扑了一脸,难受地向后仰去。
“就凭你这张嘴,都不知该被砍多少次头。”
魏鹤铭扯着他的长发向后拉,就势凑上来想要掠夺那两片看起来颇为寡淡的嘴唇。
他喝了酒,力气大得令人发痛。胡翟厌恶至极,拼命拿手抵挡,挣扎间跌跌撞撞地退了好几步,直到背脊重重撞到墙面上,再也无路可逃。
胡翟用力一脚踢向对方小腿,魏鹤铭避都不避,无所谓地照收下来,大掌顺着他肩头滑下去,在平坦的胸前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他低低一笑,“真不愧是我见过最小的了。”
两人凑得太近,胡翟被他摸得耳边嗡一声,脑海一片空白,胸脯剧烈起伏着,刹那间什么都忘了,毫不犹豫地抬起手,重重扇下去!
一声皮肉相触的轻响。
细白皓腕在半空被人截住,捏在手里把玩。
“怎么,你还准备为了江奕涵守身如玉吗?”魏鹤铭眼里浮起些许阴狠的神色,无比讥讽地凑到他耳畔,“省省吧,你以为江奕涵回到王位后还缺在床上的伴?容貌,权财,你哪个配得上?”
“你胡说……”胡翟茫然地瞪着他,“他不会!”
下意识地否认,一颗心却被弥漫的酸涩盐浸了,苦到喉咙口。
三个多月,他浑浑噩噩地在宫里一日又一日过着,靠着四堵墙封闭自己,借那些斑驳甜蜜的记忆饮鸩止渴,连想都不敢去想江奕涵如今是什么样子。
魏鹤铭看出他的动摇,指尖轻轻捏着他小巧的耳垂,继续邪崇一般的低语,“他现在或许就不知道在哪儿风流快活呢,别犯傻了。”
胡翟倔强地瞪着他,面色发白,一语不发。
“起初就是你这双眼睛勾引了我,知道吗?”魏鹤铭忽地叹了口气,拿指尖轻轻抚摸过他微颤的眼皮,“在年庆大宴上,当真是一眼就看到了。”
灼灼的,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有股百折不挠的韧劲。
胡翟紧紧闭上眼,战栗又平静地说:“那我真恨不得直接剜了去。”
他的厌恶与尖锐恨意赤裸裸写在脸上,还有几分许刻意隐藏的惊惧。魏鹤铭冰凉的指尖忽而一顿,缓缓离开来。
半晌沉默。
魏鹤铭退后两步,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说:“你可以走了。”
胡翟一怔,狐疑地回视他,不知道魏鹤铭又在发什么疯。
魏鹤铭相当讥讽地勾起唇,“还不滚,等我叫人来看你这幅鬼样子吗?”
他眉宇间全是轻蔑,携裹着高位权贵者的不屑。胡翟咬了咬嘴唇,把阿冉的事复又咽回喉咙,单手揪紧破碎的裙衫,套上外袍,疾步逃离出了这间奢华而昏暗的宫殿。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魏鹤铭才拧着眉缓缓坐下来。
胃部骤袭的绞痛让他几乎无法站直,冷意游走在四肢百骸,片刻后,终于还是没忍住,冲出去吐了个干干净净。
几只燕子从檐角飞掠,啾啾地欢快啼鸣。
刚走出殿门的胡翟远远回过头去,只见相叠的明黄飞檐之上,橘红落日彻底消失在西边山脚,空留下一片黛色昏暗的余晖,寂寥空阔得叫人心碎。
六月中旬,夏日着实一天比一天盛了,檐下的燕子窝还在,却再也没见它们回来过。
御膳房送来的水果都拿冰块镇着,奢侈至极。胡翟有点苦夏,吃了一半,把碗放在太阳下看着它们慢慢融化。
他想起之前世子给他讲的故事,是说一只蚂蚁寻食时看到了一枚冰块,它觉得玄妙,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冰块开始慢慢融化,蚂蚁才颇为失望地对它说:原来你也只是一块会流泪的石头啊。
在他印象里,世子好像并没有哭过呢。
“主子,你剩下的半张佛经不抄了吗?”
小丫鬟一连叫了两三遍,胡翟才回过神来,茫然地回道:“我还没抄完吗?”
“是呀,主子不是说乏了,睡过午觉后再抄吗。”小丫鬟有点担忧,嘴直口快地又补充道,“主子近来好像常忘事呢。”
直到坐在桌前,胡翟还觉得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仔细去想午膳吃了什么,竟丝毫没有印象。
怎么回事?他捏住毛笔,无端背上发寒。
方才,他一时间竟想不起该怎么去拿笔才是对的了。
起了疑心后,平日诸多端倪竟逐渐暴露出来。有时常常拿着一件东西却忘记了该怎么用,晚上起夜还会莫名怕黑。更可怕的是,他竟发现自己有时连一些简单的字都认不出了。
六月末的一天,魏鹤铭照旧在深夜大驾光临。已经过了子时,主殿里还点着灯,胡翟没睡下。
魏鹤铭推门而入,已经与坐在床边的胡翟对上眼,“小翟在等我?”
“别这么叫我!”胡翟站起身来,双手紧攥成了拳,“魏鹤铭,你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药?”
“你不用知道。”魏鹤铭毫不意外,只微微笑了笑,“只要乖乖待在这里就好。”
胡翟咬紧了牙关,“魏鹤铭,你真是个无耻的小人。”
魏鹤铭脸上露出流氓才会有的神情,“为你,我当得心甘情愿。”
实际上,如今胡翟能维持清醒的时间并不长。第二日早上,他对这番对话的记忆已经模模糊糊,好在石珉将药送来时,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悄悄让两颗药丸滚进了袖子里去。
没人的时候,他试着在宣纸上勾画江奕涵的相貌,正面,侧脸,一张一张又一张,全都藏在柜子的角落,只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偷偷看,一遍遍告诉自己这是世子,是他喜欢的人。
偷偷攒下来的药丸都被他悄悄扔在庭院的密草中,凭这点小伎俩,竟也次次躲过了石珉的眼睛。
虽然停止了吃药,可胡翟仍然没有任何好转,常常像断片一样没有了记忆,甚至有几个清晨是在魏鹤铭怀里醒来,以完全依赖和放松的姿态。
或许有几次石珉给的药他吃了,又好像没吃。到后来,胡翟根本记不分明了,连柜子里的画都忘得一干二净,每天只是循着安排吃吃睡睡,晚上再和魏鹤铭待在一起。
记忆中那张已经逐渐模糊的男人脸庞,似乎就这样逐渐和魏鹤铭完全重叠了。
七月初的一天日暮,两个小丫鬟张罗着给他梳妆换衣,而他被摁在铜镜前折腾来折腾去,很是茫然地仰着脸问:“为什么要打扮呀?”
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像个八九岁大的稚童,嗲声嗲气的,好在不至于惹人厌。
小丫鬟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主子又忘啦,今晚有远来的宾客,皇上早说要你跟着去一聚呢。”
自从这位主子突然转性开始听皇上的话,她们寒香殿的地位不知升了多少,走在路上都好像比旁的婢女高一头,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噢,”胡翟愣愣地应了,欲盖弥彰一般,“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啊。”
小丫鬟正帮他点胭脂,胡翟只得抬头望向镜子,这一看,却发现自己穿的是件朱红的薄纱金枝裙袍,雪白的皮肉隐隐可见,看起来颇为风情。
他心里只觉得又妖媚又羞人,慌忙别开视线,有点困惑地拧起了黛眉,“他不是更喜欢我穿蓝吗……”
记忆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好像对他说过,蓝溪水气最青白,爽利又好看。
两个小丫鬟忙上忙下,都是扑哧一笑,“赶明儿呀,奴婢多给您砸点核桃吃吧。”
胡翟到底还是能听出她们带着取笑的语气,闷闷的不说话了。
宴会地点选在了竹青阁。只看这一点,便知道这回来的客人有多与众不同。
以往高朋贵客来了都是规规矩矩地在桂祥大殿设宴,而竹青阁则极度私密,亭阁层现迭出,只开一门口出入,适合边秘密议事边饮酒作乐。
官道上,马蹄哒哒作响。出发前两个小丫鬟又为着叶青和白玉发簪争论了一阵,白白耽搁,因此胡翟下轿时,魏鹤铭和那位客人都已经入阁了。
竹青阁正如其名,阁顶雕着双龙戏珠像,三面郁郁苍苍环绕着挺拔的绿竹,和风吹过,竹叶萧萧作响,竟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适宜的凉。
阁子是两进一出式,胡翟要绕过前庭到内间去才行。他心里终究是有点怯怯,步子迈得又小又碎,生怕下一秒空气就突然张口把自己的脚给咬了。
他身后悬着两只宫灯,洒在地面上成了四方形的亮块,有木轮缓缓碾过,复而完整。
“哪来的小贼?”
寂静中,身后突然传来男人说话的声音,将胡翟惊得原地一蹦三尺高。等他鼓足勇气颤巍巍地回过头,又吓得倒退了一大步,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哆哆嗦嗦几乎要哭出来。
影影绰绰的光线中,一个戴青面獠牙厉鬼面具的男人正坐在轮椅上,冷冷地注视着他。
随后,他手微微一动,轮椅灵活地滚动起来,眼看已经到了面前。
“我……我不是,贼……”
胡翟满眼泪花,抓紧最后机会可怜兮兮地带着哭腔呜咽道。
章节错误,点此报送,报送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