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面具……”
胡翟见对方脚步不停,大有直接走出亭阁的意思,忍不住出声提醒。
亭门两侧躺着两个侍卫,有一个还离得门远些,看样子是跑到一半被人揪回来劈晕的。
江奕涵瞥了一眼,没有作声。直到沉默着走出了竹青阁好一段路,胡翟才后知后觉地小声问:“……你是生气了吗?”
寂然。细雨淋淋漓漓,已将他们的肩头尽数打湿。
胡翟编贝似的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才努力换了个说法:“是我做的不好吗?……没、没能帮到你吗?”
婴孩一旦离了温暖的怀抱就要哭泣,对于如今一张白纸似的他来说,自认亲密的人即使只稍降辞色,他也会害怕的。
江奕涵一直沉默的背影令他胆怯起来,忍不住起了退缩的心思,手上往回用了些力气。
他又怕又惧,使的力气还不足蚂蚁大,自己都认为是无谓的挣扎,偏叫前面的人生生止住了步伐。
静谧的宫道上,只有他们两人一前一后立着,好似泼墨画中的人物。
“世——”
堪堪吐出半个字,面前的人骤然转身,捧着他的脸狠狠吻下来。沾了细雨的柔软嘴唇,微凉中沁着一点酒涩,瞬时将他满腔委屈吞没。
胡翟下意识地拿手抵在江奕涵肩头,一点力都使不出来,无措到十个脚趾全都在悄悄蜷缩,整个人都茫茫然地软酥下来,连呼吸都忘了。
细雨纷繁,有满载水珠的花瓣不堪重负,终于摇摇坠落。
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多神奇,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全新的,人生中竟能再拥有体味初次亲吻的机会。
两人足有半年时间未曾见面,江奕涵早已情难自抑,指尖尽数陷在他柔软的乌发中,终于强忍着情绪拉开距离,怒极地恨道:“你要把我吓死才甘心!刀剑无眼,万一魏鹤铭回手慢些,你等头掉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
胡翟当时虽说只有十之八九的把握在里头,可一想到世子,单想着赌一把便也做成了,眼下给江奕涵这么一说,禁不住也后怕。
他像鱼似的傻乎乎张着微微肿起的嘴唇,急喘着气,一时还说不出话,眼泪就先涌上来了,啪嗒啪嗒落得那叫一个欢,好不容易喘匀了,张嘴便带着浓浓的哭腔:“我错了,呜……”
江奕涵哑然失笑,不禁感慨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胡翟掉眼泪的速度总要比他教训第二轮来得快。
这当口,一名北魇卫从树梢掠下,抱拳道:“王爷,马车已备好了,近处的亲宫卫还没发现异样。”
“知道了。”江奕涵应一声,掏出软帕来在胡翟脸上轻柔地拭了拭,“止住啊。前日刚哭过一场,咱们还不至于要靠你这点金豆子发家。”
听到这话,胡翟一颗心才总算落回胸膛,立马乖乖地点头。
景明殿内,两个婢女正打着纸伞为亭前一片慈菇花遮雨。那花儿叶片翠绿,瓣洁软白,在雨中亭亭袅袅地立着。
“娘娘真真儿的是菩|萨心肠,连这些花儿淋了雨都要心疼。”
“是呢。”
两人正说着话,殿门忽然被人用力推开,撞在墙上一声巨响。
婢女回头一看,立刻惊恐地尖叫起来。只见来人浑身湿透,面白眸深,颈侧还溅着几滴鲜红未干的血渍,手中一柄长剑寒光凛凛,好似从地底前来索命的地狱无常。
魏朗烨抹了一把雨水,轻飘飘地扫过两人,执剑直接朝屋里走去。
雨意森森,殿内却是一片祥和温暖,满室铺着柔软的秀锦织毯,方一踏入殿门,便能听到女子在轻声歌唱。
“月悠晃,风明净,鸟儿啼夜思……”
几层薄薄的纱帐后,陈氏正背对着门口,轻轻拍抚着床上的小姑娘,哄她午睡。
那四五岁的小公主却明显精神头十足,一直睁着溜圆圆的双眼。魏朗烨踏着软毯无声走近,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柄长剑被他背在身后,小公主便只当做是在同她玩游戏,悄悄偷笑。
陈氏穿着一身苏锦缎袍,脖颈露出细细的一截。只需一刀,便可直接取她性命。
昏暗的房内,魏朗烨缓缓攥紧刀柄,可看着小姑娘那剪水般黑白分明的双眼,胸膛中那颗麻木而悲凉的心竟蓦然一软。
窗外,闷雷乍响。
陈氏浑身一僵,猛地回过头来。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没表现出多大的惊愕,只勉强镇定着站起身来,静静地凝视了一会魏朗烨,颤声道:“五阿哥。”
“一别经年,碧柳殿竟然变得这样豪华,”魏朗烨盯着她精致的面容,只感喉咙发涩,“我还以为是走错了。从前下雨的时候,屋子西南角一直漏水,无论我娘派人说几次,内务府都从未来修过。”
陈氏在他如炬的目光下微微发着抖,干干咽了咽嗓子,低声道:“姐姐走后,我一直都在赎罪。后宫中眼睛太多,我虽无法为她洗平冤屈,可仍旧日日诵读佛经,希望姐姐能早日超度……”
“得了。”魏朗烨轻轻冷笑一声,将背后的长剑抽出,“亏你还记得娘亲最喜欢的花是慈菇。但如今做这些有用吗?娘亲已经不在了,你却在此享尽荣华富贵。”
“当年我肚中的孩子也是被活活害死的!”陈氏崩溃道,“当时人证物证俱在,我只能顺水推舟栽赃给姐姐,我是该死,可我只求你饶了阿念,她还小,与此事毫无关联!”
床上那个小公主也被那柄水光淋漓的寒剑震住了,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一个劲地朝陈氏身上爬。
“娘亲,娘亲——!”
在她幼嫩的哭喊声中,魏朗烨微微闭了一下赤红的双眼,举起手中的长剑,猛然挥下。
寒光闪过,女子盘在头顶的三千鸦丝尽落在地,一点声响都没有。
“带她走吧……这宫里,是个会吃人的地方。”
沙哑的声音缓缓消散。一步,一步,那人携着浑身冰冷的雨水和血气,终是离开了自己曾生活过十多年的宫殿。
远处有亲宫卫的马蹄踏水之声,魏朗烨缓缓仰起头来,让雨水顺着高挺的鼻梁分流两侧,没入脖颈。
浑身的气力仿佛都已用尽,长年累月积攒在血脉之中的仇恨终于如遇春之雪般全然消融,空留一片微湿的水渍,不知还需多久的风吹日晒才能彻底干燥无痕。
若是姐姐在这儿……若是姐姐在这里,一定会二话不说地紧紧抱住他吧。
耳边听着那急促的马蹄声响已近在门外,魏朗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跃上屋顶,几个跳闪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碧柳殿。
宫中号角声长起,穿透层层骤急的雨幕,震得土地隆隆作响。
亲宫卫、东宫卫、轻骑兵已严阵有秩地涌向宫中各个门口。他们在年初的那场叛乱中栽了大跟头,岂能滑天下之大稽,让堑北逆贼再次于眼皮下逃脱?
“魏朗烨拖得太久了,”江奕涵凝神细听,微微蹙眉,嘱咐马夫,“先去向天门附近。”
一鞭落下,黑马抖了抖毛尖沾上的雨水,利落地向前跑去。
此时若站在宫中最高的城楼上向下看,便能透过厚重雨幕望见阔长的宫道上有一前一后两辆马车急急向前,而无数身披软甲的侍卫正密密麻麻从宫中各个方向包夹而来。
胡翟坐在他身边,紧张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手本是试探着悄悄往江奕涵挪了挪,很快又怯怯地止住了动作。
谁知江奕涵竟像后脑勺上长了眼,头都没回地反手与他十指交叉,温声道:“放心。”
心口微微一颤,胡翟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一般:这么好的人,竟然喜欢他。
马车还没到向天门,已经被一路亲宫卫拦截下来。
守卫沉声道:“不知车中坐的是哪位大人,还请让我们确认一下。”
不等回应,他已伸出手来掀车帘。
马夫是由北魇卫装扮而成,立时伸手来拦。格挡、拧碗、反顶,转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招,力道和反应速度都远远超于常人。
两人对视一眼,那名守卫立刻断喝:“捉拿堑北逆贼!”
一片兵甲之声,远远地,有人飞快策马而来,扬声道:“我看谁敢!”
眨眼之间,魏朗烨已经飞驰到众人面前,翻身下马,厉声命令:“放他们出去。”
“五皇子。”那守卫略一沉吟,微微施一礼,“五皇子许久不在宫中或许有所不知,除了皇上,亲宫卫向来只听从二皇子魏晟之令。”
魏朗烨忽地一扬眉,“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二哥!”
果真如她所说,魏晟率着另一支亲宫卫从南疾驰而来。他已年近三十,眼角落了些许纹路,身上却仍然带着常年征战疆场的正义之气,双眼尚未浑浊。
魏晟没有理会他这声呼唤,吁一声勒住马匹,横眉肃冷道:“皇后有令,堑北逆贼狼子野心,格杀勿论!”
“哦?”
马车中传出轻轻一声含笑的语调。紧接着,白玉般修长的手掌挑开车帘,只见江奕涵端坐在车内,微勾唇角,“既然皇后这般盛情款待,那我们也有一礼相还。远贺。”
身困于千军之阵的中心,他却丝毫不显慌乱,谈笑风生间如同在饮茶论诗。
穆远贺身材颀长,一身乌袍,他从第二辆马车中走出来,冷声道:“请穆大将军瞧瞧,这是谁。”
说着,他将怀中的襁褓展开,露出里面一张稚嫩的面庞。
魏晟脸色骤变,嘴唇微颤,不敢置信道:“这是……不可能!”
魏天泽乍然见了这么些人,竟也丝毫不显害怕,蹬腿伸脚地无声笑起来。
“魏大人也去了周岁宴,总不会认不出太子吧。”江奕涵微微一笑,“他颈侧那块云状胎记,你当时不还说是详兆吗?”
此话一出,兵队中议论之声乍起,好似在湖泊中投入一块巨石,泛起层层涟漪。
魏晟刚要上前,却生生被一道寒泽的光止住脚步。
“魏大人想和鄙人比比,谁的手速更快吗?”
穆远贺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正抵在魏天泽背心,只消稍一用力,便会彻抵夺走这个脆弱的生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魏晟被逼无奈,狠狠咬牙道,“太子明明薨逝于正月大火,当时照顾太子的嬷嬷和婢女都一起陪葬——”
他终于意识到什么,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难道是……皇上?”
“皇后仍不知晓此事。立刻大开城门,否则,”江奕涵收起清闲的表情,声音骤冷,“便准备真正的国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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